阶上春漪 第61节
伴随着碎裂的声响,那张八风不动的平静面具也终于四分五裂,压抑已久的恼恨与怒焰从那些裂痕里翻涌溢出。
“除了让他们不敢说,还有什么法子能叫这些人闭嘴!”
苏妙漪深吸了口气,平复心绪,刚要开口,却忽的想起什么。
她扫视一圈,问道,“容奚在何处?”
***
在第一时间得知昨夜醉江月发生的事后,容云暮便将容奚的院子围了起来。
他让护院们严加看守,在这桩谣言未了前,绝不能让容奚踏出院门半步,以防他听到什么风声,又犯癫症,叫事情愈发不能收场。
听了苏妙漪的计划,容云暮最初也是一口否决。
可苏妙漪只同他说了一句“自剜腐肉,才好清创。”
容云暮沉默良久,到底还是带着苏妙漪去了容奚的院子。
院外把守森严,可当他们推开屋门时,容奚却已不知所踪,反倒是平日里与他形影不离的小厮被敲晕在地,用一根麻绳捆得严严实实。
容云暮微微变了脸色。
玉川楼。
正是早上刚开张的时辰,大堂内压根没什么客人,然而店里的杂役们竟还是忙忙碌碌地捧着一碟又一碟瓜果点心,径直朝三楼的雅间而去。
雅间内,正对醉江月的一排窗户全都敞开着。
一身穿锦袍、外罩织银提花纱的少年双手撑在窗边,半边身子几乎都从窗口探了出去,直叫外头进来的武娘子吓得一惊。
“二公子!”
她赶紧快步冲了过来,“二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锦衣少年回过身来,露出一双饶有兴味、却阴恻恻的眉眼,恰恰是从容府逃出来的容奚。
“武姐姐,你慌什么?”
容奚咧嘴笑了,“不会是以为我来你这玉川楼,是特意来寻短见的吧?”
武娘子僵在原地,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毕竟昨夜发生了那样的事,如今容府都成了整个临安城的谈资,我还以为二公子心情郁郁……”
说着,她又忍不住暗自打量了一眼容奚,却见他靠在窗边,唇畔的笑意不减反增。
“知微堂的留言板,原来就摆在那儿是吧?”
容奚朝楼下指了指,口没遮拦地问道,“听说昨夜那留言板上贴满了笺纸,都说我爹和大伯母有奸情,然后我哥就掏出个斧头,将那留言板劈了个四分五裂,是不是真的 ?”
武娘子也没想到容奚会如此面不改色地说出“奸情”二字,一时愣了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是大公子,是大公子身边的遮云。”
“啧,昨夜我怎么就没来玉川楼呢!听说昨夜这楼下的场面十年难遇,我从小到大还没凑过这种热闹。武娘子,你行行好,再给我复述一遍如何?”
容奚那双看似童真无邪的眼,直勾勾盯着武娘子,里头泛着奇异的光,像是好奇,又像是别的什么,令武娘子不寒而栗,忽地有些心虚。
她不敢再在此处继续逗留,谎称自己还要招待其他客人,便匆匆离开。
临出门时,她听见身后的容奚拉着其他杂役问东问西、穷追不舍。
“你们有没有人昨天买了那份知微小报?就是说我爹和大伯母悖乱天伦的那一张!你们谁手里有,我出十倍的高价买……”
武娘子心里一咯噔,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疯子……真是疯子……
老子大清早满城抓造谣传谣的人,儿子却在这儿高价悬赏那份仿造的知微小报……
“二,二公子,现在临安城里谁还敢留着那份小报啊……”
玉川楼的杂役纷纷仰着头,对着容奚手里那锭银子望眼欲穿,“今日一早,但凡是议论此事的,可都被容二爷抓走了!”
“真是扫兴……”
容奚面露失望,不过很快又灵机一动,笑着挑挑眉,“既然看不到那份小报,那你们就说给我听吧!对了,还有那些留言板上的留言,也一起说说,谁说得最多,这赏钱就给谁!”
见容奚的架势不像是在诳他们,杂役们面面相觑,很快便争先恐后地嚷了起来。
苏安安找来玉川楼时,见到的便是这一幕——
容奚站在高凳上,甩着手里装满金珠的荷包,一堆杂役围簇在他身边,七嘴八舌地说着容云暮和扶阳县主的“奸情”,究竟是不是昨夜贴在留言板上的话已无从考证。
他们每说一句,容奚便抛下一粒金珠,夸他们说得好……
苏安安微微睁大了眼,气得快步走过去,可又不敢真的与人动手动脚,便随手抄起桌上摆布的核桃,朝那些满口胡言的杂役砸了过去。
她一砸一个准,连着三个核桃都正中后脑勺。
“谁啊?谁砸我?!”
被砸到的几人嚷嚷着转过头来,连带着容奚和其他人的目光也落在了不远处的苏安安身上。
苏安安手里还攥着枚核桃,气得两颊微微发红,“你,你们要是再胡说八道,我就让我姑姑把你们都抓起来!”
那些杂役们压根不把苏安安放在眼里,听了这话更是嗤之以鼻,摆摆手驱赶她,“去去去,关你什么事?你姑姑是天王老子啊,还不许我们说话啊?”
语毕,他们又谄媚地转身,伸手去牵容奚的袖袍,“二公子,我们继续,别管这个蠢丫头……”
容奚从苏安安身上收回目光,似笑非笑地看向身边那些杂役,随即却突然变了脸,一脚踹向离他最近的那个,厉声叱道,“滚!”
雅间内倏然一静。
杂役们吓了一跳,完全不明白刚刚还和他们嬉闹的容二公子怎么突然就动了怒。不过这位二公子素来性情乖张,他们不敢吱声,更不敢再觊觎那袋赏金,灰溜溜地就退了出去。
转眼间,雅间内只剩下容奚和苏安安两人。
容奚仍站在高凳上,居高临下地望着苏安安。
只见她从地上将方才砸出去的核桃一颗一颗拾起来,用衣袖擦干净后在桌边敲了敲,又吃力地剥开,将核桃仁丢入口中。
“……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容奚问。
苏安安闷头剥着核桃,却遇上一个硬茬,怎么都剥不开,“姑姑让我来找你……”
话音未落,一只手已经在她面前摊开。
苏安安顿了顿,熟稔地将核桃放进容奚手掌心里。容奚面无表情地一攥手,将核桃捏的“咔咔”作响,再摊开手时,里头只剩下一堆碎壳和核桃仁。
苏安安高兴起来,将核桃仁从里面挑了出来,还不忘留了两块给容奚,欲言又止道,“你也吃点……吃点东西心情会好。”
“我看起来心情不好?”
容奚又咧开嘴笑了。
“笑得比哭还难看呢……”
苏安安被吓得缩了缩肩,本想后退一步,可记起苏妙漪交代的任务,她还是纠结地僵在原地,仰头朝容奚招了招手,“你能不能……别站那么高?”
“……”
容奚到底还是从凳子上跳了下来,可他光站着也还是比苏安安高出一个头。
苏安安面露难色,“……能不能再低点?”
“……”
容奚皱眉,有些不耐烦地往旁边的圈椅中一靠,深吸了口气,“现在行了?”
苏安安撇撇嘴,走到他身后,却磨磨蹭蹭地半天没有动作。
就在容奚要转头时,耳朵上却忽然一温,窗外嘈杂的人声、风声也都随之一静。
容奚僵在原地。
而他身后,苏安安歪着头捂住了他的耳朵,第一次郑重其事地唤了他的名字,“容奚,别听那些人胡说八道,听你自己的。”
耳朵上传来温软的触感,一片寂静里,苏安安的声音虽轻却格外清晰。
半晌,容奚的眼睫才抖了抖,缓缓垂下,他启唇道,“苏安安,你剥核桃的手擦过了么?”
“……”
玉川楼大堂里。
被容奚赶出去的杂役们正围在一起炫耀着自己领到的金珠,武娘子亦被吸引了过来。
望着他们手里的金珠,武娘子若有所思,“你们刚刚说谁进去了?”
“就是苏妙漪经常带在身边的那个傻丫头。”
武娘子眉梢微挑,转身往朝楼上走去。
雅间里,容奚已经从圈椅里站了起来,正用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微微泛红的耳朵。
苏安安一脸憋屈地坐在旁边,盯着自己的手看了看,“我手没那么脏……你别擦了,你耳朵都被擦得那么红了,再擦要破皮了。”
她好心劝容奚,容奚这才终于停了手,幽幽地看了她一眼,折返回来,拽过她的手,用那帕子替她擦起了手。
“你姑姑叫你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姑姑说了,这祸既然是知微堂闯下的,她就一定会管到底。不过前提是,容家的所有人都要听她的,尤其是你,不能添乱……”
“我添乱?”
容奚动作微顿,凉薄地扯扯唇角,“我只是不像你姑姑那样蠢,白费力气。”
苏安安愣了愣,不明所以。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容奚眼眸微垂,盯着苏安安的指尖,唇畔的弧度多了几分讥讽的意味,“你姑姑再有本事,能将已经脏了的一盆水,洗成干净的吗?”
苏安安面上顿时又是一片懵懂和茫然,“……我听不懂。”
“意思就是……”
容奚将手里的帕子一丢,掀起眼看向苏安安。
他的眉眼和唇角皆弯起些弧度,可眸底却是黑沉沉的,不见一丝光亮。上扬的唇角与其说是笑容,更像是凶恶的小兽在亮出獠牙,“我爹和大伯母,的确就如传言中那般,是一对罔顾人伦的……”
最后四个字,他将声音压得极低,轻轻在苏安安耳畔说了出来。
苏安安眼神一颤,被震得当即便要起身,然而下一刻,容奚的手却死死按住了她的肩。
“其实你今日来安慰我,实在是没必要。这秘密我压在心底都已经有好几年了……如今闹得风风雨雨,人人都知道,我不仅不难过,还有些高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