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上春漪 第64节

  紧接着,府衙外的人群便轰然爆发出一阵恍然大悟的喧闹声——
  “是啊,黑衣人都没追上她,那这令牌她是怎么拿到的?”
  “她要是真能拿到令牌,估计早就死在朱衣巷,还能逃出来么?”
  “问得好啊!”
  公堂上,尤寿浑身一震,蓦地睁大了眼,惊惶地瞪向苏妙漪,“……是我记错了!那些黑衣人追上我了,我拼死挣扎才逃出来,挣扎的时候我从他们身上拽下了这块令牌……”
  尤寿伸手想拽回令牌,苏妙漪却后退两步,叫她扑了个空,“那就回到前面的问题,三个黑衣人围攻,你是如何逃脱的?拼死挣扎是吧,那身上或多或少都会有些擦碰,可我看着你,似乎毫发无损……”
  尤寿乱了方寸,脸色涨得通红,刚要说什么,却又被苏妙漪打断。
  “知府大人,依我看,不如当堂传个仵作,来为刘婆子验伤……我听说衙门的仵作,不仅能看出人身上的伤是何物所致,更能从力道里辨认出男女、年纪,要是有手印,甚至还能辨认出凶犯的身高。若能详细到这个程度,我们也好在容府自查一番……”
  眼看着知府似有所动,抬手要拍惊堂木,尤婆子愈发慌了神。
  她想起雇主吩咐过的话,一咬牙,又哭嚷了起来,“大人!老妇笨嘴拙舌,哪里能辩得过这位伶牙俐齿的小娘子?!老妇辨不清楚,便不告了!!”
  话音刚落,府衙内外又是一片哗然。
  知府的脸色瞬间黑了,重重地拍了两下惊堂木,瞪着堂下的尤婆子,“不告了?击鼓鸣冤的是你,当堂撤诉的也是你!尤寿,你把我们临安府的衙门当什么?!”
  尤寿身子一抖,在地上连连叩首,“老妇不告县主杀人,老妇要告发的,是县主与容二爷的私通之罪!”
  前日夜里,朱衣巷。
  身披斗篷的雇主将一张银票交到尤寿手中,嘱咐道,“所谓杀人灭口,不过就是个引子。一旦在堂上露出破绽了,不必纠缠,立刻改口,告发容云暮和扶阳县主的奸情便是。”
  尤寿谨记着雇主的吩咐,一边磕着头,一边将准备好的说辞尽数吐出,“县主是何等身份,若有意杀人灭口,必不会留下把柄……”
  “如此晃眼的一枚令牌,还不叫把柄?”
  苏妙漪嗤笑一声。
  尤寿置若罔闻,自顾自地嚷道,“就算老妇拿出证据,她们也有的是法子倒打一耙,反过来说老妇诬告……可通奸的罪名便不一样了!县主和容二爷的奸情,有一个他们无论如何也抹不去的罪证!”
  她蓦地直起身,一双浑浊的眼骤然闪过光亮,就好像有了什么撑腰似的,转瞬间底气都充足了,声音里也多了几分铿锵有力,响彻府衙——
  “容府的二公子容奚,便是他们二人的奸生子!”
  刘婆子说完这话,第一时间便去打量苏妙漪和扶阳县主的反应,想要从她们脸上看到慌张、无助和狼狈,就像她之前被从容府发卖时的那样……
  可她的期待却落了空。
  扶阳县主低垂着眼,脸上竟是无波无澜,好似没听见她这番话似的。而苏妙漪的唇角,更是弯起了一丝讥讽的弧度。
  尤婆子微微一怔。
  与此同时,府衙外对街的茶楼雅座。武娘子站在半开的窗边,一边摇着扇,一边冷眼望着楼下交头接耳、指指点点的人群。
  突然间,她的视线在人群中捕捉到了一道熟悉的背影,摇扇的动作随之顿滞。
  公堂上,尤婆子跪着朝前走了几步,“知府大人,只要将那位容二公子传来,与县主滴血验亲,一验便知!”
  知府面露难色,先是看了一眼屏风后低头饮茶、无动于衷的端王,又看向堂下的扶阳县主,犹豫道,“滴血验亲……”
  话音未落,他身边的通判大人却像是领会错了他的意思,竟贸然开口,扬声唤道,“来人,还不去容府将容二公子传唤到堂前来!”
  知府一愣,错愕地看向身边的通判。
  “不必费劲传了,我这不是已经到了么?”
  一道清亮懒散的少年声音自府衙外传来。
  霎时间,府衙内外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凌长风身侧、那个不知何时站过去的锦衣少年身上。
  “容,容二公子……”
  人群中,有人眼尖地认出了容奚,当即叫嚷了起来。
  其余人听说容奚这个“奸生子”已经到了,也纷纷昂首踮脚,朝这边观望。
  “这容二公子竟来了?!我还以为容府怎么都不可能将人交出来呢……”
  “是啊!这亲一验,县主和容云暮的通奸罪名岂不是就坐实了?真要各流二千里啊?”
  一时间,府衙外人挤人,险些乱了秩序。见状,守在衙门口的差役赶紧将容奚放了进去。
  容奚上了公堂,先是似笑非笑地扫了一眼地上跪着的刘婆子,又转头看向扶阳县主。
  见他来了,扶阳县主终于抬起眼,神色却有些复杂。
  容奚敛去了面上的骄横恣肆,却是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大伯母,虽说清者自清,但人言可畏。既有人想看滴血验亲这荒唐的戏码,那便成全了他们又何妨?”
  此话一出,旁人还未察觉出什么,可茶楼里的武娘子却微微变了脸色,眉眼间尽是惊疑不定。
  公堂上,扶阳县主对上容奚的视线,缓缓开口,“好。”
  当着所有人的面,一碗清水连同细针被端呈到堂前。
  容奚率先刺了一滴血滴入水中,紧接着是扶阳县主。
  两滴血同时浮于水面上若即若离的那一刻,仿佛时间都静止了。
  府衙内外,不论是屏风后的端王,还是坐在主座的知府,不论是纷纷向前拥挤、迫切围观的百姓,还是茶楼上暗中窥视的武娘子,所有人无一不是屏气凝神、翘首以盼……
  两滴血珠相触,下一瞬,泾渭分明地朝两侧荡开。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在尤婆子难以置信的叫嚷声里,容奚和苏妙漪相视一眼。
  二人脸上同时掠过一丝得逞而狡黠的笑意。
  滴血验亲的水碗被傅舟走上前端了起来,先是呈给知府,然后又呈给了屏风后的端王。
  端王望着那毫不相容的两滴血,忽而笑了一声,转而说了来府衙后的第一句话,“这闹剧总算有了个交代,也呈给外头的众人瞧瞧吧。”
  “是。”
  傅舟压下内心的波澜,低眉敛目地退出屏风,将那水碗交给了衙役,由衙役端到衙门外,示于那些百姓。
  尤婆子发疯似的朝那端呈着水碗的衙役扑过去,却被另外两个衙役拦了下来,死死按住肩膀,不甘心地吼起来,“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是你们,你们在水里做了手脚……”
  惊堂木重重一敲,知府叱道,“放肆!这水是本官亲自去接的,你是在质疑本官当堂作假吗?!”
  尤婆子浑身一震,面如死灰。
  趁着这空当,容奚站到了扶阳县主身侧。
  他眼睫一垂,遮掩了眸底的恶劣,俨然又是一幅乖巧无害的模样,与那日在玉川楼发疯的容二公子判若两人。
  “我爹与大伯母清清白白,这么多年若有半点逾矩,临安城怕是早就传得风风雨雨,怎么还会等到今日?”
  尤婆子撕心裂肺地嚷嚷起来,“容府一手遮天……”
  “容府若能一手遮天,今日还会被流言逼迫到在公堂上滴血验亲?我还会走在路上被人骂作奸生子?你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儿?”
  容奚眉心微蹙,似是如鲠在喉,“这些无中生有的谣言,真是想想就令我恶心!”
  第39章
  茶楼上, 武娘子扣在窗沿的手猝然收紧。
  她身边的婢女也慌了,“娘子,怎会如此?那日在玉川楼, 不是容二公子亲口说……”
  “我们被骗了!蠢货!”
  武娘子咬牙切齿地叱了一声,她死死盯着那水碗里的两滴血, 双眼仿佛都被血色浸红,“我们都被容奚骗了……不, 不对……一定是苏妙漪!这根本是他们设好的一个圈套……”
  一事真,百事真。
  一事假……百事假!
  如此一来,不仅容云暮和县主的私通之罪没了罪证, 就连此前大肆散播的那些流言也会被人怀疑是有意陷害……
  与此同时, 楼下的人群里也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什么啊!折腾了这么几天, 原来真是谣言啊!”
  有人大失所望。
  “我就说嘛!这容二公子要是扶阳县主亲生的, 那也太离谱了!还说容二夫人替他们的奸情遮掩……太荒谬了,傻子才会信!”
  “那这个尤婆子不就成了诬告了?诬告者反坐,她图什么啊?难道就是因为当初被容府发卖, 所以怀恨在心?”
  衙门外众说纷纭, 公堂上一片肃静。
  “恭喜县主, 恭喜二公子!”
  就在此刻,竟有一人突兀地出声道,“这几日临安城内的流言甚嚣尘上,今日总算真相大白,还了二位一个清白!”
  苏妙漪神色微动, 转眼看去, 只见说话的就是方才那个越过知府传唤容奚的通判。
  那位通判喜出望外地向扶阳县主和容奚道完贺,立刻便向知府进言道,“大人, 既然谋杀和通奸这两项罪名都是凭空捏造,那今日便不必劳烦县主继续站在这儿受罪了……不如先将这尤婆子押下去,仔细盘问,待查清她为何诬告后,再严加处置,给容府一个交代。”
  苏妙漪当即阻止,“为何要押下去盘问?今日众人皆为见证,在堂上一查到底便是!这尤婆子早不诬告、晚不诬告,偏偏选在这个关头,背后定是有人指使……”
  “苏娘子慎言!”
  通判突然脸色一变,扬声截断了苏妙漪的话,“你说这尤婆子背后有人指使,可有凭据?公堂之上,你若是无凭无据、信口开河,那与这尤婆子的诬告有何分别?”
  他咄咄逼人、声色俱厉,一时间,苏妙漪竟被这架势晃了下神,驳斥的话难得卡了壳。
  见状,那通判的气焰愈发嚣张,乘胜追击道,“衙门办案自然有衙门办案的章程,若是在这公堂上胡乱逼问几句,就能将一切查清楚,那还要我们衙门做什么!除了盘问,还要搜证,无一不费时费力,就算苏娘子你等得起,其他人等得起吗?”
  仅仅是须臾之间,公堂上的风向便被这位通判大人扭转,就连端坐在主座上的知府都没能插得上话。
  眼见那两个扣押尤婆子的衙役要将她带下去,苏妙漪脸色微变,“等等……”
  下一刻,却有一道熟悉的低沉嗓音盖过了她。
  “人证物证,我已经替诸位大人寻来了,不必劳烦衙门再费时费力。”
  在场众人皆是一愣,循声望去,却见来人一身白色襕衫,袍袖翩翩、步态从容,正是早就离家出走、似是要和容府割席的容大公子容玠!
  见是容玠来了,苏妙漪总算略微松了口气。她知道接下来该将戏台交出去,便默不作声地退到一旁,回到了扶阳县主身边。
  扶阳县主却是没想到容玠会上公堂,眼眶瞬间就红了,“玠儿……”
  众目睽睽之下,容玠从府衙的另一道侧门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与尤婆子年纪相仿的仆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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