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裴贺终究还是鼓起了勇气,开口道:“贺有一事欺瞒殿下许久,今日特地前来谢罪。”
  谢宜瑶漫不经心地抿了口茶,随后说道:“哪有那么严重,用得上说是罪呢?”
  “殿下还是先听我一言吧。”
  “你且说吧。”
  裴贺深吸了一口气。
  “咸宁元年,袭击殿下的那位北燕刺客裴如之,正是家父。”
  第38章 忠孝仁义(七) 今天的这一步,她既然……
  顷刻间, 万籁俱寂。
  裴贺不敢看谢宜瑶的眼睛,良久,他才听到一声:
  “哦?”
  是谢宜瑶在习惯性地反问。
  “殿下……好像并不是很吃惊。”
  裴贺小心翼翼地抬眸, 怯怯地瞧了眼谢宜瑶的表情, 不是他预想中的震惊或愤怒, 反倒是平淡无波,好似方才他说的是什么日常琐事。
  “公主可是没听清贺说了什么?”
  谢宜瑶笑道:“怎么,你觉得我的反应很奇怪么?你本来以为我会如何?”
  “贺本以为公主应该会愤怒,毕竟我欺瞒了殿下。”
  “我既然没问你,又算什么欺瞒。”
  谢宜瑶仍然一幅毫不在乎的样子, 其实听到裴贺说出的话的时候她确实有些吃惊, 没想到裴贺会这么简单地就说出来,不带一点修饰。
  “裴姓虽不少见,但接二连三地出现在我身边, 我当然会有所警觉。本公主的手还伸不到北燕那边,但要查一查裴如之当年留下的口供, 还是很方便的。”
  谢宜瑶并不在裴贺面前避免直接提到他父亲的名讳。
  “家父当年……提到了我?”
  提到死去的父亲,裴贺并无过多的悲伤情绪。
  他和裴如之之间其实并无太多父子情谊, 他记忆里大多时间都是在和母亲相依为命的, “父亲”对他而言,是一个陌生的形象。
  但他还是很想知道, 身处异国他乡的父亲, 临死前有没有记着他?
  谢宜瑶看裴贺这个样子, 心下也有了计较, 她缓缓道:“我之前也并不知情。他没有主动提及自己有个儿子,是皇帝手下人审讯的时候问出来的,记在册子里了。他们那些专门审问犯人的, 心细得很,又有手段,什么人走一遭都兜不住话。裴如之在北燕不过是个罪臣,燕王派他来就没想着要他活着回去——就像后来对待你和另外四个人一样。但裴如之却忠心耿耿给他卖命,他们认为背后总有理由……后来他说他是为了你。”
  “为了我?”
  “他在北燕涉嫌谋逆,你作为他的儿子,燕王想要找个理由把你解决掉多么容易。你看,后来事情也正是如此发展的。”
  “……”
  裴如之最后的祈愿,希望裴贺可以在北燕拥有美好前程的祈愿,终究是没人知道,也没能实现。
  “那么,”谢宜瑶摊了摊手,“你主动来和我说这些,又是在想什么呢?总不至于是想让我把你丢出公主第吧。”
  她不喜欢拐弯抹角,裴贺有什么诉求,最好是能直接说出来。如果不想给她做事,那就直接一拍两散。若是想要投诚,也不能羞于开口,何必拘于所谓的礼数,扭扭捏捏的。
  裴贺觉得谢宜瑶总能猜到他心里在想什么。
  不过,若能够被一眼看透也很好,这意味着他在她面前不需要伪装。
  裴贺屏息凝神,说出来接下来的这些话,似乎比刚才说出裴如之是自己的父亲还要难。
  “贺愿归附于公主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你终于想通了?这很好。”
  谢宜瑶仍然是那幅古井无波的样子。
  裴贺有些难以置信,他本以为谢宜瑶肯定会说些别的什么,或者干脆嘲笑他一番。
  “殿下不介意吗?”
  “介意什么?”谢宜瑶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你是裴如之的儿子,所以我就要该把你处死,永绝后患?你如果是这个意思,我会考虑考虑的。”
  这话并非完全是开玩笑,她是真的有想过。
  她没有选择这条路,裴贺应该感到幸运。
  “我既然主动和殿下开诚布公,就不会做那种事。”
  “你真想得开,人人都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这放到别人身上倒是血海深仇了,宁肯舍身也要取义,你倒会委曲求全。”
  “我没有那么高尚。人生在世,活命才是头等大事。”
  去年在襄阳的经历,让裴贺意识到了他是如此的惜命。
  “……更何况,父慈子孝,父慈才有子孝,我和家父之间,实在算不上情深义重。”
  再深一步的话,裴贺没有继续说,那是他现在还不敢揭开的伤口。
  有些君主在事成之后会除掉从敌方反叛来的人,因为觉得不仁不义、不忠不信,不可重用。
  裴贺今天向谢宜瑶说出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不孝”可是够处死的罪名——他也有想过会不会反而惹恼了谢宜瑶。
  毕竟他也还不知道,谢宜瑶其实是个心中全无忠孝仁义的主。
  谢宜瑶听到裴贺这段话,自然而然就联想到了她和谢况。身边人都知道她和父亲的关系恶劣,只能维持一些表面的和平而已,但大都只当是单纯的不睦。而像灵鹊这样的心腹,才知道她恨不得将他置之于死地。
  在她面前,枉顾父仇的裴贺实在有些小巫见大巫。
  她猜裴贺肯定不知道她对谢况的想法,也不知道她真正要做的事有多么恐怖,除非他真的是颖悟绝伦,能从蛛丝马迹中猜测出真相来,再借此讨好谢宜瑶。
  否则,这就是他真实的想法。
  “有意思。”
  “殿下的意思是……?”裴贺惴惴不安地问着,他的未来到底是在谢宜瑶的手中,一句话就能改变他的命运。
  “我说你说的话有意思,真真是大逆不道。”
  裴贺慌了神:“还请殿下恕——”
  谢宜瑶打断他:“恕什么,本公主还没怪罪你呢。你这个性子也不会,往后都改了吧。”
  往后?
  她说往后?
  裴贺欣喜若狂,但却没有忘记:“谢殿下。”
  “这些虚礼以后最少也省了,”谢宜瑶摆了摆手,“在我手下做事,听话是第一要义,除此之外,奉承一类概不需要。”
  真正能让谢宜瑶下定决心留裴贺一命的,是他说的这些话。虽说她先前也并不打算直接除掉裴贺,但若是他今天让她不满意了,也未免不会改变主意。
  而以后来日方长,她有的是时间考验他。
  就在此时,灵鹊前来通传:“殿下,王公子到了。”
  谢宜瑶一拍脑门,最近实在忙碌,她都忘了今天该是她和王均定期见面的日子!
  “明日就是我的生辰了,还以为他不来了呢。老样子,就让他在偏院呆着吧,一切照旧。”
  灵鹊回道:“明白。”
  对于谢宜瑶的这位夫婿,裴贺仅仅略有耳闻。
  这两年来,谢宜瑶秉持着能不见面就不见面的原则,每逢见面的日子,就把王均圈在偏院里,事到如今连理由都不找了。因此裴贺这几个月以来,也未曾见过王均。
  想来这位主婿,应该长得不大好看吧?否则也不会被公主如此疏离,至少不如我……不对不对,裴嘉言,你在想什么?矜己自饰也就罢了,怎么就惦记着外貌了,都怪公主平日总夸他……
  “好了,”谢宜瑶淡淡道,“你也回去吧。”
  “嗯?”裴贺不解。
  “你还打算在这里呆着作甚?难倒还有别的事?”
  裴贺瞬时间耳朵都红了。
  “无事了,贺告辞!”
  谢宜瑶无言地望着裴贺离开的身影,想着他到底还是年轻,心里在想什么,她一眼就能看透。
  裴贺走后,谢宜瑶唤灵鹊去取来那个装着衣裙的匣子。
  望着这件染着裴如之的血的衣裙,他一年前的那番话仿佛还在耳边回响——“你为你当了公主,就能保永世富贵吗?你难道看不见前朝那些皇室的下场,难道忘记了你的父亲做过的事了吗?”
  事到如今,谢宜瑶已经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了。
  今天的这一步,她既然走出去了,就不会后悔。
  谢宜瑶看入了神,没有察觉到去而复返的沈蕴芳,直到她叩了叩门。
  “殿下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谢宜瑶连忙把衣裙放下,又觉得没必要瞒着沈蕴芳,便说:“这是当年我被裴如之刺杀时穿的衣服。”
  “原来殿下还记着呢。”
  谢宜瑶敏锐地察觉到了沈蕴芳的不悦。
  是了,沈蕴芳曾反复多次提到过对裴贺的不满,想必在她眼里,裴贺既然是裴如之的儿子,那就再也没有将他留下的理由了。
  可谢宜瑶要做的事,向来没人能拦得住她。
  若是换了旁人,她可是连解释的心情都没有。但既然是沈蕴芳,谢宜瑶觉得还是应该解释解释,免得成为她们之间隔阂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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