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没法儿看。文葭专心致志地望向前方。
太阳是金灿的笼纱,照着晴朗光明下的一对璧人,漫山的碧树上都跃动着一片片金羽,青叶和飞舞的红绸相和,发出簌簌的欢歌。
喜乐声里,新娘隔着纱扇,悄悄望了新郎一眼。
心有灵犀般,周暮觉回过头来,润秀的桃花眼中都是笑意。
民国十二年,七月初四,盛夏。
宜祈福、祭祀、嫁娶。
赞颂庆词,吉言贺语,纷纷的宾客聚在周围,真诚地为这对隔山隔海又重逢的佳偶祝福。
*
酒筵散去时,已是月上中天,整座大宅静悄悄的。信春指挥着家里的帮佣收拾残局,最后又和同学们跑去维港逛夜市。
红烛明辉地映照着,朝笙却下手中的纱扇,与满面绯红的周暮觉相对而坐。
明明早已经将对方视作一生的伴侣,彼此也相望了许多年岁,却在这场迟来的婚礼上,再次剧烈的心动。
交杯合卺,结发同心,两个人做得格外慎重。
衣袖翻叠,锦缎重重,朝笙仰面看去,青年的眸子宛如淬了火一般清亮。
“阿暮呀。”她唤他,声音宛如一道小小的钩子,然后指尖轻轻按在了他的腰腹。
他低头,用吻回应着她,一遍又一遍,直到她化作他掌心的春水,直到红烛摇曳,晨曦天明。
山河亲见,一生为盟。
*
三十五岁那年,朝笙生了一场病。
小岛的天气太湿热,她起初只是感冒,最后绵延成了肺结核。
周暮觉陪她看病,陪她晒太阳,吹风,替她挡去了学校的那些事务。
朝笙懒洋洋地歪在躺椅上,说这个病是“洗家病”。
病好不了的人,身体会一直虚弱,连工作都做不得。
周暮觉看着她苍白的神情,柔和了声音,道:“还好,我手中尚算宽裕。”
朝笙便笑:“一个港口的生意,只能说是’尚算’吗?”
通海银行殉了李淮麟的“共和”梦,周暮觉舍得干净利落,而后做起了航运的生意。
朝笙声音慢悠悠的:“周老板,何不食肉糜。”
周暮觉任她调笑,低头亲了亲她细瘦瓷白的手,疾病磨人,她也跟着衰弱了下去,他看在眼里,无法不痛。
某一日出门见朋友,他与生意上的伙伴一道去爬了山。港市的人似乎都有爬山的爱好。
山顶矗立着一座尖顶的教堂,有白鸽从钟楼飞过,同行的人进去,虔诚的祷告。
周暮觉是坚定的无神论者,却在阳光照进高窗的午后,询问上帝能否让他的妻子康复。
上帝将爱赐福给了一个不信仰他的凡人。
去往英国学医的信春千里迢迢,带来了链霉素,朝笙渐渐好了起来,又回了学校里,拾起了教书育人的的事业。
波澜壮阔的年月,战火掠过每一寸国土,轰轰烈烈的历史长河中,士人商贾,不过洪流一粟。为了离开海市时,回望城市那悚然含泪的一眼,朝笙与周暮觉在民国二十三年又回了故土。
此后战争离乱,生民煎熬,他们再也没有分开过。
教书育人、讲学求知,发展航运、修建铁路,两个人用自己的方式,和这片土地上的芸芸众生一样,一点一点缝补残损的国土。
一九四九年,民国彻底落下帷幕。
新的时代,掀开了波澜壮阔的序章。
年岁就这样悄然的走过。它静谧平和,温柔欢喜,待到他们都垂垂老矣时,公馆里的常春藤也依然是青葱的郁色。
这一生,看山看水,历遍人间,都觉得——值得。
生命行至枯竭时,朝笙被周暮觉握住了双手。
周暮觉满头白发,那双桃花般的双目中也尽是岁月的风霜。
朝笙那会儿治好了肺结核,痊愈后的身体到底还是差了许多。
他眼含着热泪,知道自己的妻子要走在他之前。
“我生病那年,你去教堂里,和上帝说了什么?”
朝笙的声音很轻,是游丝般的无力。
周暮觉亲了亲她无名指上的山茶花,低声道:“祈求上帝,原谅我这不信神的人,祈求我的妻,常康健,永平安。享万般喜乐,一世无忧。”
朝笙说:“看来,上帝应允了。”
周暮觉答:“是啊。”
他感到自己掌心的温度在渐渐流逝。
平生不信神,但得神垂悯。这一生相守仍不够,希求有来世,有生生世世。
周暮觉望向朝笙,轻声问:“朝朝,我们还会再相逢吗?”
朝笙露出笑来:“阿暮,你又想起来啦?”
“每一世。”他都记得。
洞房花烛,结发同心的那一刻,历历过往悉数而来,终于成全他与她共度这一生。
朝笙听到了他的话,用最后一点儿力气,认真地答:“会的。”
“好。”他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一九六零年七月,夏,青英大学文学院院长林朝笙逝世,葬礼极尽哀荣,生前满门桃李,都从五湖四海赶来。
她的丈夫周暮觉、妹妹林信春扶棺,送她最后一程。
八月,海市交通运输司司长周暮觉溘然长逝,与妻子同葬于芷山墓园。
生同衾,死同穴,不相离。
第209章 师妹x师兄(1)
赤水之上,一幅水镜的画面定格在最后的墓园,白袍的神明面露惊讶之色。
“……竟真让你赢了一局?”
钟山忽而发出颤动,参天的娑罗树上,灵光飞舞,云雾升腾,白袍猛然回身,盘踞着的赤色蛇尾微动,太阳在天之东迸发出灿烂的霞光,那双紧闭了千年的金瞳缓缓睁开。
白袍叹息:“一梦千年,别来无恙……”
一念之间,行差踏错。
那个登仙门的小魔女死了整一千年,九重天的太阳就沉寂了整一千年。自此,人间以金乌值昼,九重天上,却只有永夜的荒芜。
又有一面水镜再度亮起。
赤蛇又合上了双目。
*
是岁天寒,大雪,三更。
杀声震天。
散发、赤足,只着单衣的少女奔逃在雪地上,厚厚的积雪落了整整两夜,没过了她冻得发红的脚踝。
伤口裂开,沿着腰腹往下,她咬牙,抱着手中的青狐向前跑去。
身后,老叟、幼童、妇人、农夫,眼中一片暗淡的红黑,宛如行尸走肉。他们挥着手中的柴刀镰锄死死地追赶而来。
前方是浩浩汤汤的长河,她灵力耗尽,避无可避。
怀里的青狐闲适地晃着尾巴,眼中露出不属于兽类的狡猾。
喊杀声越来越近,而灵力枯竭的虚弱感猛地袭来。
长箭破空,落在她身后,竖起一道半透明的结界,尔后金色的法阵在天穹之中绽开,将追赶的人纷纷定在原地。
雪越下越大。风也凛冽,席卷着白色的飞羽。
鹤氅,玉面,桃花眼。
青年的长弓垂于身侧,他望着因脱力而跌倒在雪中的少女,神情淡静。
“师妹怎么这么狼狈。”
是把碎玉琳琅的好声音,却比这簌簌的大雪还要寒凉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