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我说,这狄人可真够烦的,哎,池小郎,你最近有时间写信嘛……”
  李树知道,这洛都来的郎君有一个心上人,她的信辗转山水而来,那个时候,是池暮最似一个寻常少年的时候。
  李树便时不时起个由头,揶揄几句,拉近一下与未来上峰的距离——
  玄衣的青年骤然回身,李树一愣,便见雪色的雁翎枪高起,他慌了:“不好意思池小郎,我不……”
  玩笑还是不能总开啊……李树恍恍惚惚地想,瞧,让人生气了。
  然而长枪从他身旁擦过,劈开风声,李树听到了重物轰然倒地。
  他迟疑着回头,低头看去时,才知道是一个未曾死透的狄人,在他身后挥起了长刀。
  李树咽了口唾沫,熟悉的在月色下的恐惧重新涌起。
  池暮垂着眼,看着那狄人咽了气。他提着长枪,久久的不语。
  祁连山下的狄人实在太多了,他们夜夜游荡在边境,在草原上生生不息。
  宣朝的岁贡,还能填平他们的贪心吗?
  直到李树为他的沉默所慌张,他才分出神来安抚他。
  少年秀静的桃花眼弯了弯,半开玩笑道:“现在有时间了。”
  狄人的首级堆起了池暮的战功,背负的长枪则在边境造就了他的声名,曹垠渐渐开始发觉,自己临时起意,却似乎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他这半生,都在宦海中沉浮,最终,接手了一个摇摇晃晃的霖州。
  但池暮却那样年轻,年轻到鬓藏白发的曹垠生出了点别的盼头。
  他在某个夜中与这个少年长谈,决意把他的筹码加注到他身上。因为霖州迟早要破的,霖州破,江山焉存?
  曹垠想,找个能守的人,多守一守这满目疮痍的霖州。
  而洛都的圣人尚不知道,霖州的百姓以为玄枪营的英魂又回到了人间,他俯瞰着他的儿子们的争斗,觉得终于到了划上暂时的句号的时候。
  当皇帝允许他的第四个儿子入主东宫时,洛都的冬日也终于来了。
  满城寥落的枯叶,平添了森寒的肃杀。
  易主的东宫重新又热闹起来,臣子们也松了一口气。御座的皇帝是否是真正的圣人,没有人敢去评说,但他们都知道,他确实是个十分善于弄权持政的上位者,永安侯府的大火与朱雀大街的头颅足以证明。
  但这一年就这样匆匆结束,来者不可追,宣朝的人很习惯于往前看。
  他们开始称呼四皇子为太子,开始准备新年,准备给狄人的岁币,又换得一年勉强的太平。
  朝笙在芳汀馆的高处,可以看到朱雀大街上渐渐挂起的灯笼,通明渠水系交错,灯火逐水而逝。
  她与池暮阔别几近一年。
  他的信转山转水而来。
  霖州风土,草原无垠。
  他和她说连绵纵横的祁连山,说他如何教授那些比他年长的士兵,也说他在日暮下巡守,驱走前来滋事的狄人。
  他脱离了马奴的身份,在边境如鱼得水。
  不过也有凶险的时候,狄人向来以嗜杀好战而闻名。
  这挥斥长枪的年轻郎君也受过伤,回到营地里,他洗干净手上的血迹,展开信纸时,笔尖流淌出的字依然隽秀清正,末尾,仍是端正写下的“问郡主安”。
  祁连山下,玄衣的郎君信马由缰,在州牧的默许下,他所教授的骑兵,或者说他所能指挥的人数量已到了千人。
  狄人的头颅将他推到了千户的位置。
  对于偌大的霖州来说,一个小小的千户微不足道,但对于一个既无出身也无背景的年轻人而言,他在这个位置上,已能向上希图更多东西。
  不过,历史的洪流向来轰轰烈烈淌过,大多数人都是洪流里的沙砾。
  ……
  建昭二十年春,宣朝十四州辞旧迎新,庆贺新岁。
  祁连山下,蛰伏了一年的狄人骤然起兵。
  彼时,正是洛都最热闹的时候。
  上元灯节,辉煌的灯火映得满城如玉宫。朱雀大街上,游玩的人们摩肩接踵,纷纷的脚步下,早已看不到冬日前的血迹。
  昭阳殿中,四皇子坐在太子之位上,率领群臣,姿态谦恭的向皇帝皇后行礼。
  腰如春柳的舞姬在靡靡的乐声中起舞,水袖翻转,荡漾出一个繁华的景象。
  皇帝坐在最高的位置,俯视着他眼前的妃子、儿子、臣子。
  他将他的第四个儿子定为了未来的继承人——但只是暂时的,他抿下一口酒,掩盖住思索的神色。
  他仍要让他的儿子们斗,唯有他们各自结党,互相攻讦,他的皇权才会更加稳固……
  忽有紊乱而仓促的脚步声传来,一个青衣的太监跑了过来,他散乱的呼吸都让乐声变得凌乱起来。
  “霖州……狄人打到霖州里头了!”
  他高呼,伏跪在地。
  皇帝猛然站起,再想不起那些弄权的心术。
  …
  曹垠早知道有这样一日。
  清冷的白日从祁连山上升起,一年过去了,被供养得越发强大的狄人终于再次亮出了爪牙,边境上的摩擦只是小打小闹。
  游荡的狄人只是一群蛮横愚蠢的野兽,但当他们集结成军队时,就拥有让宣朝的士人胆寒的力量。
  他们从草原上如蝗虫般席卷而来,打入了霖州。
  霖州的士兵不足以守住这座州城,没有骁勇善战的宿将,也无人领导这些士兵去抵抗狄人。
  但士兵仍日夜不休,阻止着爬上城墙的源源不断的狄人,抵挡住了第一波进攻,第二波,面对令人胆寒的狄人,他们终于撑不住了。
  当狄人如潮水般涌入城内时,等待着霖州人的,又是十几年前相同酷烈的噩梦。
  ……
  “洛都,可有援军?”
  曹垠站在军帐之前,凝神看着来往不绝的伤兵。这些都是霖州人,生于斯长于斯,也终要死于斯。
  但为何只有霖州人要这样死?
  他身后的军官沉默,最后道:“已传了消息去。”
  正月的时候,北地还冷得很,霖州城里点燃无数的烽火,向天穹冲去。
  十几年前,霖州督军宿文舟弃城而去,死去的人变作枯骨,宿家的王侯仍是王侯;十几年后,霖州的烈火汹涌,又一次席卷了离不开这儿的人。
  “不出一月,霖州可破。”曹垠垂下眼来。
  他是个平庸的长官,比起治军,他其实更善农耕,霖州昔年也算北地沃土,他从一个县令当起,治下的郡县年年丰收,算是他最亮眼的政绩。
  他也有做出一些努力,比如努力募集足够的士兵,比如,试图找到新的将领——
  “霖州不会破。”
  一道清寒的声音响起,玄衣的郎君站在乌骓前,望向了曹垠。
  曹垠回头,看到了那个极善枪术的青年。
  他知道池暮年岁并不大,还未及冠。
  再次见他,曹垠发觉这年轻的郎君似乎身形又高大了不少。
  池暮也在守军之中,因日夜不休,那双不笑也含情的桃花眼里透着刺骨的寒意。
  “池千户。”曹垠唤了声,却发现自己已说不出多余的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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