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他干燥的指尖捻过信纸,生出了一点过分的热度。
  太子薨逝的消息还未传来霖州,他将信重新又合进了纸封之中,储君死了,能改变的事情实在太多。
  天命不再眷顾这个王朝。
  门外响起叩门声,是李树那粗噶的嗓子兴奋地喊:“池小郎!州牧要见你!”
  他应了一声,大步走了出来。
  建昭十九年。
  洛都的东宫白幡哭灵,举城哀悼英年早逝的太子。
  迢迢霖州,政绩平庸的州牧曹垠,做了一个他此生最重要的决定。
  他七拼八凑,凑出了一支骑兵,决意把它交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
  试一试。曹垠心想,迟早要被狄人踏破的霖州,不差这样一支骑兵。
  春日将尽,西窗下,朝笙展开了信纸。
  露葵在精巧的铜炉内点燃了一支白梅雪中香,而后凑到朝笙身旁,问道:“郡主,是回信给世子吗?
  宿从笙的信隔几天便来一封,天南海北能絮絮叨叨个没完,不知送他的信要累坏多少驿马。
  朝笙甚至都还未收到霖州第一封信的回音。
  “给池暮。”她耐着性子,端端正正写下他的名字。
  “霖州地遥,也许哪一天,就收不到信了。”她说。
  露葵眨眨眼,不太明白,霖州再远,不也是宣朝的国土吗?只要驿站还在,池小郎的信总能寄回来。
  朝笙没再解释,她挥了挥手:“找蓝玉玩去。”
  露葵嬉笑着走开,还不忘扔下一句:“郡主,您的字东倒西歪,我也看不清您和池小郎说了什么。”
  霖州的变化洛都无人在意,或者说,分不出心去在意。
  四月,有七位官员因太子之死而下狱,又牵扯出一起贪污案,到最后兜兜转转,皇帝的第三个儿子也牵连其中。
  涉案官员及其子嗣皆革职流放,女子没入教坊为奴,三皇子即刻前往封地慜州,转瞬之间,洛都的皇子就只剩下了三个。
  林坚的家族也在流放者里。
  往日交好的纨绔们此时皆没了兄弟义气,朱雀大街上,晋康伯府的贵人们褪下绫罗,葛衣麻布,在兵吏的驱喊声中踯躅而去。
  那日,朝笙正带着露葵从城西游玩回来,她一眼就看到,当日在她面前装模作样的林坚,此时躲在祖父身后,头压得极低。
  露葵知晓朝笙与那群纨绔的龃龉,欣然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横行无忌肆意妄为的林坚,做过不少恶心事。他的家族庇护了他的所作所为,沦落到今时今日,确实算得上是罪有应得。
  可皇帝贬斥林家,与林坚的恶心行径毫无关联。
  焉知酷烈独断的皇权,某一日不会砸落到昌乐王府。
  “郡主似乎不如何开心。”一道清雅的声音响起。
  露葵侧身上前,将朝笙与陆嘉木的视线隔开了。
  朝笙看都懒得看他:“你又知道了。”
  她话里带刺,一如往常的冷淡。陆嘉木如今适应良好,习惯了她对他的漠然。
  “阿从在绪州,怕还不知道这档子事。”他若无其事地攀谈,“若他知道,想来会伤心的。”
  “你不也是林坚的好朋友吗?”朝笙看向陆嘉木,声音冷淡,“我想你应该落几滴泪,备上金银,然后去送一送他。”
  陆嘉木笑了,声音还是带着些刻意的温尔:“郡主说笑了。”
  “陆家向来不站队,只忠于陛下。”
  眼下林家被打成了三皇子党,陆家上下却摘得很干净,哪怕是往日多与林坚交游的陆嘉木,也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朝笙懒得再听这狐狸面嘴里的弯弯绕绕,若不是他提到了宿从笙,她理都不想理会。
  她上了马车,露葵将车帘子解下,霎时间珠玉当啷作响。
  回到芳汀馆时,蓝玉带着笑迎了出来,洛都的风风雨雨没能影响这些小姑娘半分一点。
  “可算回来的巧,门房送过来了池小郎的信。”
  距离他离开洛都已有月余,回信终于翻山越岭而来。
  见朝笙拿起了信,露葵与蓝玉相视一笑,十分默契地各自忙去了。
  没有上等的雪竹纸,更无澄泥砚研出的墨,微微泛黄的信纸上,俊秀的楷书洋洋洒洒数十行。
  “字写得比宿从笙好多了。”朝笙伏在西窗上,阳光透过信纸,字也变得有些透明。
  他给她报了平安,然后一句一句的回答了她在信中说过的话——
  露葵心善,他向来知道;
  砚白极为适应霖州的风土,它好好儿来到了这里,他也会好好的把它带回洛都;
  师傅有一次抱怨,蜀菜馆子的厨子换成了老板的儿子,口味也就跟着变了;
  太子薨逝的消息霖州还未知晓,这里离洛都实在太远;
  然后——他于夜中杀死了六个狄人,因此获得了一支骑兵。
  皆是一枪穿心,丝毫未曾留手。
  他一句话带过,像是简单的交代。
  信的最末,又是字迹隽秀的一句“问郡主安”。
  她抖了抖信封,倒出一朵压平的桃花来。
  “北地天寒,霖州的春天来得晚,我于草原夜巡归来,见漫山遍野皆是新开的桃花,蔚为壮观。”
  真是个矛盾的小马奴。朝笙想,写出的字温和雅正,做的事情时而暴烈,时而温柔。
  她抬手,接住了那朵飘落的桃花。
  第82章 郡主与马奴(36)
  洛都的春天早已经结束,漫长的炎夏来临。
  朱雀大街上,暴雨冲刷走干涸的血迹,又有新的血迹流淌在午时的日头下,洛都的百姓从未见过这样多贵人的头颅。
  把最先冒头的三皇子掐掉后,皇帝忽然发觉,他剩下的儿子们都太平庸,没有一个比得了他与皇后倾尽心血培养的太子。
  但太子死了。
  既如此,就养蛊一般,让他们去斗,斗死真正平庸的,留下来的,他慢慢去挑拣。
  拥有无边江山的皇帝并不觉得这样的行径是否伤臣害民,因为权力始终牢牢在他手中。
  今朝些许怨言,迎来的便是明朝朱雀大街上滚落的头颅。
  遥远的霖州边境,祁连山下,曹垠七拼八凑出的那支骑兵,终于能于马上挥枪,刺向恶狼般的狄人。
  夜里明月高悬,派出来哨兵已不会再被游荡的狄人仓皇驱赶,负伤而归,甚至还能打得有来有回。也因这个缘故,骑兵的人数慢慢都多了不少。
  曹垠回过神来,那个池姓的少年已带出了许多人。
  侵扰霖州边境已经是狄人的本能。
  又杀死一队狄人之后,李树跟在池暮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李树近来春风得意,他娴熟了马术,习得了枪法,面对狄人的时候,再不是春夜里眼神都发抖的青年了。
  相处了大半年,他与其他人一样,对池暮终于心悦诚服。
  但实际上,他刚开始对这年轻的郎君感观十分复杂,感激他的救命之恩、教授之义,却又畏惧他果决的杀伐。
  明明李树比他还年长两岁,却总不自觉感到他身上若有似无的压迫感。但李树这人性子爱热闹,哪怕是有些憷池暮,却还是喜欢贴着他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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