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李树的眼神落在那杆长枪上。
  凛冽的寒芒上淌过淋漓的血色,这是一杆杀人的枪,他不由得屏住呼吸。
  “你的枪法,很好。”李树感到一丝羞愧,明明他也成为了一名哨兵,却对这样的凶器感到畏惧。
  周围的人也终于都回过神来,他们围了过来,看着他手中的雁翎枪。
  有个年岁稍长哨兵轻声道:“我听说,玄枪营的人,配的也都是雁翎枪。”
  他们默然了一瞬。
  曾经挡在霖州之前的玄枪营,已随着遥远洛都的大火化作灰烬。狄人如狼似虎环伺于霖州之前,而能扞卫这片土地的利刃却早已被它的主人折断。
  “若还有玄枪营,何至于如此受辱。”
  但洛都的圣人并不会在意他们的荣辱,霖州是洛都与草原之间的天险,战火似乎永远烧不到它身后的洛都。
  李树看着苏迩玛僵硬的面孔,开口说话的声音发干:“池暮……能教我,你的枪术吗?”
  他和其余人一样,都是州牧硬生生从霖州的老弱病残里凑出来的兵。
  能保护他们的军队已经没有了,可新的军队总要建立。
  李树见过狄人杀死他的同胞,也见过玄枪营的长枪贯穿那群恶狼的身体。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长刀,斩下苏迩玛的首级。
  “李树!”同伴惊呼。
  李树扭脸,看向池暮,梗着嗓子大声道:“我也想杀狄人!”
  这青年生得脸嫩,鼻子上还长满了孩子气的雀斑。他乌黝黝的眼睛因头一次拔刀而颤抖,却还是一瞬不瞬地看着池暮。
  “池小郎,请教我你的枪法。”
  他明明比他们年纪还要小上一些,然而提枪立于月下时,却带着难以言说的力量。
  李树曾很多次想过,有一天,他再也,再也不要被狄人践踏。
  他仓促的成为了一名新兵,在箭矢射来时,他依然无能为力。
  玄衣的少年收起长枪,风声猎猎,他在今夜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
  池暮看向李树,极为郑重地应允了他。
  死去的狄人激起了其余人的血性,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现在是要站在霖州之前保护它的人。他们如李树一般,斩下了那些头颅,声音激昂,要学同样的枪术。
  长夜渐渐逝去,天边可见熹微。
  回到州城时,已是清晨。
  早市只有稀稀落落几个摊贩,支着摊子发呆。城门开了,他们知道是巡守的哨兵归来,连眼皮懒得抬。
  州牧似乎又招了新兵吧。
  摊贩坐在木椅上,百无聊赖地看着几天都没能卖出的干货。
  “狄人!是狄人!”有人惊呼,这摊贩立刻弹了起来,裹起刚铺好的大布就要跑。
  “他们居然杀了狄人……”
  冷清的早市陡然喧嚣,来往的行人抛下了手中的事,蜂拥了过来。
  摊贩不可置信地望去,才发现七八匹战马上,那些个新兵蛋子毫发无损。
  他们带回了狄人的马匹,那些马背上,垂着一具具血涸的尸体。
  最末尾,一个玄衣的郎君背负七尺长的黑锦,摊贩睁大了眼,那长度实在与雁翎枪相似。
  他忍不住也跟着人群挤了过去。
  李树走在前头,腰杆挺得笔直。
  他早已忘却了恐惧,激荡的心情业已平复,现在他只想去禀报上级,同州牧邀功,然后,再跟着池小郎学他那枪术。
  一个瘦小的丫头借着身形,努力挤到了最前面,终于看到缀在队伍最后面的大哥哥。
  她不畏惧他,也不畏惧他身后的长枪与尸体,张小竹素来有些感知上的迟钝,她挥着手,高声喊道:“大哥哥!信!姐姐的信来了!”
  小丫头的声音淹没在喧嚣中,那玄衣的郎君却立刻调转马头,走了过来。
  人们因他身上的血腥味而后退了几步。
  池暮不恼,他从马背上下来,伸手捞起了张小竹。
  “何时到的?”
  “昨日傍晚,爹爹刚回家的时候捎回来的。”
  她父亲随着池暮也去了兵营,做了个仓库的杂役。池暮在夜色中出城巡守时,他刚回家。
  少年静秀的眼弯起,李树望过去,发现这月色下满身肃杀震慑过他的池小郎,露出了一个极为柔软的笑。
  霖州苦寒,李树无端想起,惟到暮春才有桃花次第而开。
  “池小郎,不随我们回去吗?”
  池暮扬了扬手,把黑黑瘦瘦的丫头放到了马背上。
  “我稍后便回。”
  四蹄踏雪的乌骓绝尘而去,李树难掩羡慕,回头望了许久。
  “若我们也有那样的马便好了。”
  其余人闻言,大笑道:“祁连山下的草原上,好马数不胜数,李树,你若敢去,便也能有。”
  李树想起身后那串尸体,雀斑脸上乌黑的眼眨了眨——
  也许,也不是不能想一想。
  第81章 郡主与马奴(35)
  建昭十九年暮春,霖州,清晨稀松平常,州牧听到军官匆匆的来报声。
  他新募集的哨兵昨夜开始了第一次巡守,州牧一想到这个就忧愁,偌大霖州,连年受侵边之扰,要他如何去守。
  但他随着军官狂喜的眼神看过去时,廊外,一排尸身静静地躺在了地上。
  他突然有些失语,声音干涩地开口:“都是狄人?”
  “是,一共六人。”
  “谁杀的?”
  “昨夜巡守的一个哨兵。”
  “一个?”
  那军官点头,强调:“一个。”
  “名叫池暮,有一身极好的枪法。”
  州牧猛地转身,死死盯着军官:“你说,他姓迟?”
  军官明白他心中所想,向上峰解释道:“水也池。”
  原来只是同音,并不是永安侯府的那个迟。
  州牧看向那些被斩下头颅的年轻狄人。他们无一例外,胸腔中都有一道穿心的伤口。
  “让我见见他。”半晌,他做了决定。
  立刻便有人让李树去把他的同僚叫过来,而彼时,池暮在张小竹的注视下,拆开了黄竹纹的信封。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朝笙的字。
  小时候练字时,父亲总说字如其人,因此他习得了一手极为清俊温敛的楷书。
  雪色的信纸上,东倒西歪竖着朝笙写的字。
  她端端正正地写了个“池暮,见信如晤”后,剩下的字便七零八落,没个正形。
  池暮想象得到,她单手撑着脸,写下第一句话后,立刻就失去了耐心而拧眉的模样。
  他禁不住莞尔,又迫不及待接着看了下去。
  信里,她的话比往常还要多些,想到哪儿便是哪儿。
  她忽悠露葵说他死在了山火,露葵立马就哭了,可见这丫头并没有那么介意他;
  马厩里空荡荡的,她暂时不想再养一匹小马;
  城外蜀菜馆子卖的麻辣兔肉没有他上次带回来的好吃,太子薨逝后,一切都变得没滋没味,她近日甚至只能用一根素银簪子挽发……
  她的眉眼凛冽又明艳,失去了华美的装饰,其实也未尝没有另一种美,池暮在心中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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