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多少事 第1230节

  因此必须要开先例。
  与其到时候让杜英的孩子们顶着巨大的舆论质疑和压力这样做,不如先拿司马家的小皇帝入手试一试。
  反正现在杜英在整个朝堂上的话语权无与伦比,甚至有可能会是他此生执政之中的最巅峰。
  因为整个文武班子都不会被内部的利益冲突遮住眼睛,都一心一意的配合杜英行事,只有这样才能确保杜英快速而平稳的登基称帝。
  等到尘埃落定之后,大家就会有各种利益纠葛和矛盾,到时候杜英再想要有什么不能轻易被理解的举动,注定会让他们怀疑是否会打破眼前的平衡、损害自己的利益,这就要和这些人磨嘴皮子、不知道耗费多少功夫了。
  所以王猛显然也有趁着现在大部分人还没有形成思维定式、还没有形成自己的舒适圈子,多尝试一下新的政策的意思。
  “不过那也要等三请三让之后吧。”杜英缓缓说道,“以后他就是愿意在书院之中做一辈子的学问,余也不在乎了。”
  三请三让之后,就代表着天命已经从司马氏过渡到杜英的身上了,天下民心所向,剩下的就是走一个禅让的流程,没有回头的可能。
  王猛稍稍犹豫,还是忍不住提醒道:
  “不管如今这位陛下是不是真的心甘情愿做一辈子的学问,只要其还活着,定然会有人盘算着以此做文章。”
  杜英明白,历史上的末代君主,自司马氏之后,哪里有善终?
  南宋的小皇帝都已经躲避灾祸跑到雪区当和尚了,最后还不是中原一有风吹草动,就立刻被夺了性命,担心其威胁到政权的稳定、成为汉人起兵造反的理由?
  “为子孙后代留一条活路吧,而且一旦杀了小皇帝,皇族要不要杀?若是不杀的话,那么小皇帝没有了,这个王、那个王,难道不能成为叛贼所拥护的旗帜么?”杜英缓缓说道,“其实能够让罪恶和反叛滋生,并且一发不可收拾,这说明我们的施政仍然有不足的地方,对于那些守旧势力的打压和教化仍然宽松和宽泛。
  说到底,他们真的是拥护小皇帝,或者想要恢复司马氏的统治么?其实无非就是以此为借口罢了。
  当年楚国王室都已经被屠戮殆尽,照样能够从民间找到一位楚王后人,难道是因为这些反抗者真的心怀楚国么?
  因此固国不以山溪之险,而在朝堂之上,在你我的布阵行策之间,也在街头巷尾、市井炊烟之中。
  让百姓安居乐业、温饱富足,就算是有司马宣王复生,又能如何?大张旗鼓,也不会有几人响应之。
  师兄对此没有信心么?”
  王猛打量着杜英,看杜英说的真诚,一时间沉默,良久之后方才说道:
  “天下之大,全都交给区区几个人,又怎能保证一直不犯错呢?”
  杜英显然也不是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诚然,他有着足够的自信,也相信自己的下属,但是作为一个政策的最终制定者和把控者,若是丝毫不想到有犯错的可能,那才是对整个天下的不负责:
  “君治臣,臣治吏,吏治民,层层治理,层层传递,的确,若吏有错,则牵扯百户之民,臣有错,则牵扯千户万户之民,而君有错则牵扯天下之民。
  但至少现在,随着书院和监察衙门的建设,我们尽量让选拔上来的官吏能明晰对错,让他们犯了错也能及时被发现和纠正。
  至于这样是否已经足够,余心中其实并不能确定,且先走一步看一步。”
  说着,杜英伸手指了指已经在天边依稀可见的洛阳城:
  “十年前的洛阳,战乱之中;五年前的洛阳,一片荒芜,而现在的洛阳城,已经有了高耸的城墙、修复的宫室,还有从城内一直延伸到城外的连绵屋舍、繁华市井,也有了龙门的琅琅读书声以及洛水岸边的一排排工坊。
  这是五年、十年之前的洛阳城中百姓恐怕如何都不敢想象的,而现在就这样真真切切的出现在我们的面前。
  因此这是一个日新月异的时代,五年、十年之后又会发生什么,余也不知道,不过这个故事,余很可以和师兄以及更多的百姓、臣僚们一起谱写。”
  王猛缓缓点头,他知道杜英的意思,十年太久,一切都有可能做出调整、发生改变,而至于这其中如何因地制宜、审时度势的更改,正是身居庙堂之上的他们所应该操劳的。
  这不是一个萧规曹随、休养生息的时代,而是人心思变、大潮翻涌的时代。
  想要成为弄潮儿,大浪滔天不湿旗,谈何容易?
  但,这不正是王猛所追求的宏图与抱负么?
  在平定天下之后,包括王猛在内的诸多功臣功勋自然都难免有一种想法:
  曾经席卷北方的胡人被我们彻底击败,曾经根深蒂固的世家制度被我们连根拔起。
  这说明秦王的军队本就无敌,说明关中新政无可挑剔。
  但是杜英的一番有关于“不确定”的话,让王猛忽然意识到,遥远的天边说不定有更强大的敌人,而关中新政的一成不变说不定会成为未来社会发展的桎梏,从现在的人人拥戴变成人人喊打。
  当年晋室南渡,也曾经是世家前呼后拥、百姓扶老携幼,重开社稷于南天,剑指中原吾不孤。
  结果事到如今,还有几个世家、多少百姓惦念着司马氏?
  这又才过了几十年?
  王猛霎时间感受到了深深的危机感,但是又未尝没有感受到这其中蕴含的挑战意味。
  他看着杜英方才手指的那座城,而杜英的声音又恰在此时在耳边响起:
  “古今兴亡多少事,请君来看洛阳城。
  这座城已经见证过了一场‘亡’,故国荒草萋萋,那都已经是过去的故事了。
  师兄,接下来就让它看到一场‘大兴’,如何?”
  王猛微笑着回答:
  “敢不从命?”
  第一九九六章 金玉在外还在内?
  车队进入洛阳城,百姓夹道欢迎。
  开路的是关中军队的甲骑,之后就是杜英的车驾,当杜英对着百姓挥手的时候,人群之中爆发出一浪又一浪的欢呼声,直接喊“万岁”的也不在少数。
  对于洛阳城的百姓来说,是谁改变了他们的生活,是谁带给了他们如今的温饱,他们一清二楚。
  没有眼前的这位年轻人,哪里来的如今的洛阳城?
  至于后续小皇帝的车驾通过的时候,欢呼声就已经稀稀落落。
  一个南边来的皇帝,对他们也没有什么恩情,甚至之前在北方半点儿存在感都没有,又凭什么让百姓为之欢呼?
  甚至在很多百姓的眼中,这个小皇帝不过是我家秦王征战归来所抓获的俘虏罢了,念在君臣一场的份儿上,还能对其礼敬有加,而起若是不知好歹的话,秦王自然也不会和他客气。
  不过好在关中都督府之前对于洛阳的建设就是集中建设城外,百姓也多半都居住在城外,无论是集市还是书院,距离都更近。而且随着外城的修建,外城和内城之间的道路也已经进行了规划整修,横平竖直、分割着城市,也分割出了一个个坊市,方便管理。
  反倒是之前汉魏时期作为都城的内城里,大部分宫室、府邸都在战火之中摧毁,现在放眼望去还有很多没有完全清理出来的废墟,居住在此的百姓自然更少。
  所以一路行入洛阳宫室,所行之洛阳城天街,也就是铜驼街,两侧百姓也逐渐稀稀落落起来,这种欢呼声上的高低落差并没有折磨皇室子弟们太久。
  但是眼前的居住条件,看上去也是不敢恭维。
  虽然杜英已经着人抢修洛阳宫室,但是之前一把火烧的干净,很多地方只剩下夯土台子了,哪里是说修就能修起来的?
  之前已经修缮的百官官署和偏殿,加上这一次临时抢修出来的南宫大殿,勉强可以使用,整个北宫一直到西北角的金墉城,都是一片断壁残垣。
  杜英的安排也很简单,陛下居住在南宫,皇室、后宫都就近安顿在偏殿和百官衙署。
  到时候把这南宫的宫门一关,这一片曾经上朝、办公的区域,就直接拿来当内外宫廷,一地两用了。
  虽然心中本来就没有对洛阳城抱有太大的希望,但是听到这样的安排,很多皇室子弟乃至于随行的官员,都是心头一凉,这和直接把他们软禁在这一片废墟之中还有什么区别?
  “秦王,这洛阳城,不料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小皇帝皱着眉,对杜英说道。
  占地是不小,可是能住人的地方没有多少,屈指一算,后妃、宫人们都得挤在一起,能给太后腾出来一个小房间就谢天谢地了。
  这如何能和建康宫相比?
  大概是早就已经做好了破罐子破摔的准备,所以小皇帝也口无遮拦,直接表达自己的不满。
  杜英微笑着说道:
  “陛下何以理解金玉,何以理解败絮?”
  “这断壁残垣,难道不是败絮?那城外的市井屋舍、井井有条,难道不算金玉?”小皇帝回答。
  杜英摇了摇头: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就算此地是断壁残垣,陛下所在,就是天下之中,如何能比?
  且朝廷财政是有限度的,拢共只有这些钱财,在陛下看来,是应该先修缮宫阁官邸,还是应该为城外百姓修建遮风挡雨的地方?”
  虽然觉得杜英有点儿站着说话不腰疼,不过这一路行来,小皇帝也是知道,这位秦王对于什么华贵屋舍、殿宇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好几次都看到他和士卒们有说有笑的一起搭帐篷、一个锅里面搅马勺。
  哪怕是明知道这也算是一种作秀行为,可是士卒们谁不吃这一套?
  论迹不论心。
  所以杜英这么一问,小皇帝无从反驳,只好沉默以对。
  杜英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犹然还能够见到一些烟熏火燎痕迹的宫墙说道:
  “还望陛下知道,这些曾经的巍峨宫墙,现在变成这般模样,是谁的过错,退一万步说,就算是这宫殿真的是败絮,又是谁将金玉毁坏成败絮的。”
  胡人?
  胡人年年都有,但先汉时,胡人未曾杀入长安或者洛阳,甚至汉军还能长驱万里、封狼居胥。
  因此这真的是因为胡人的强大和暴虐么?
  其实罪魁祸首本就是这一片宫室的主人。
  小皇帝报以沉默,杜英也不再多说,他通过这一系列的说教,实际上也是在摧折皇室的最后一点儿自信,让他们意识到,司马氏能有今天,不是因为杜英谋权篡位,而完全是司马氏咎由自取!
  “舟车劳顿,请陛下和太后早些休息,臣告退。”杜英拱手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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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建康府回到洛阳之后,杜英自然也就没有必要将邓羌这样的猛将放在宫城之中守门。
  因此看着议事堂前跃跃欲试的邓羌,杜英伸手指了指舆图上的西侧:
  “敦煌那边年内或明年初可能就会对西域动兵,本王打算派遣汝带领万余步骑前去增援,配合桓幼子作战,争取能够在三年之内,将整个西域全部纳入我朝版图。”
  邓羌当即应诺。
  “当然,不只是汝一路兵马,余还会调动巴蜀军的一部分,走青海道配合作战,扫荡周边、掩护后勤,说不定其也可以从青海道直接进入西域,和你们南北包抄。”杜英补充道,“因此莫要大意、落于人后。”
  巴蜀军的张蚝,在之前的战事中表现得亮眼,对于这种猛将,杜英自然也不可能雪藏之,或者让他南下跑到南疆的烟瘴之地看大鳄鱼呲牙。
  擅长骑兵作战、有万夫不当之勇的猛将,西域本来就是为他们量身定做的战场。
  邓羌、张蚝这些猛将,在本就是帅才的桓冲指挥调遣下,平定西域绝非难事。
  而加上桓冲之前在敦煌汇聚的兵马,杜英此次兴兵至少在三四万以上,且多半都是骑兵,配合上民夫,发动的人数其实已经超过十万。
  若不是在雍凉苦心经营这么多年,杜英也没有这样的底气。
  而只有平定了西域,确保了整个西行商路完全掌握在朝廷的手中,杜英才有底气将都城确立在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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