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多少事 第824节

  至于殿下······杜英觉得她的眼神满满都是幽怨。
  好吧,反正左拥右抱的是我,幽怨就幽怨吧。
  ——————————
  天色向晚,京口城已经灯火通明。
  越来越多的关中王师经由许昌——寿春——广陵这一条已经完全被肃清的道路南下,沿途还有水师协助转运沉重的兵甲和粮草,所以行军速度很快,如今已经在广陵和京口汇聚了数万兵马,而其中最骁勇善战的显然还是韩胤和袁方平带着南下的六千多步卒。
  京口是要塞类型的城池,讲求的是一个城池小而深,方才易守难攻。而在京口外围原野之上,则有大片大片的窝棚,是南下流民暂时落脚的地方,当然也有很多人就此长居,期待着有一天能够中原北望。
  如今,他们的期待还真的要变成现实了。
  杜英抵达京口的第一件事,是安民,而第二件事,就是收拢京口百姓,一方面整顿卫生环境已经差到令人难以忍受的窝棚区,另一方面则在百姓之中招募兵员。
  那些在窝棚草房之间上蹿下跳的年轻小伙子们,在历史上可都是北府军的中坚力量,杜英当然不可能置之不顾。
  而随着大队的关中兵马抵达,随之而来的还有闻风而动的关中商贾,他们之中的很多人之前都滞留寿春,当然也有从关中随军南下的,携带来的大量货物和资金,无疑让杜英的腰杆子直接挺直了起来。
  军中的长史和主簿,自动转变为本地的官员,负责收拢原本混乱的基层吏治,每人抓一支队伍,深入到窝棚区之中,先调研、再制定改建计划,有条不紊。
  随着商队而来的各个镖局,也就地编入官府的调研队伍之中,镖师们身着表征不同身份和职务的衣衫,站在街上维持秩序,其实已经在扮演警察的角色。
  至于陆续赶到的军队,驻扎在窝棚区的更外围,一方面负责筛查进入京口的队伍和人丁,排查奸细,而另一方面则以老带新、训练新招募的士卒。
  等到那些改建计划推出,这些军队则负责分散成一支支小队,配合新招募的丁壮,参与到窝棚区的改造工程中。
  杜英虽然这几天足不出户,免得被那些堵着门的世家子弟给围住,但是对这些计划还是很了解的,坐在桌上,他慢条斯理的说道:
  “如今在城南的几处小窝棚,已经开始尝试,分为两步走,双管齐下。
  其一,是推倒了那些窝棚重建,建设外垣内坊以划分不同坊市,方便管理。建设土木结构的屋舍,至少能够扛得住京口常见的风雨。另外还有开设书院、市集和工坊,把关中的那一套搬过来。
  当年在长安重建的时候,是满地废墟,而如今这京口,窝棚里毕竟还住着人,情况要复杂得多。”
  谢道韫也露出凝重的神情:
  “南下流民,漂泊无根,对于官府朝廷的信任可想而知是寥寥无几的。所以现在要拆了窝棚,他们恐怕会对都督府的信任没有高,要当心被有心人煽动闹事。”
  “余明日就会出现在工地上。”杜英沉声说道,“事关能不能经营好京口,而且这也是我们关中新政在京口的第一次尝试。
  金刀出鞘,以观其锋,余自然也要时时盯住,免有差错。”
  第一二七七章 齐家
  关中新政经过多次调整和完善之后的普适性到底有多高,现在的确是到了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的时候。
  谢道韫径直说道:
  “妾身明日和夫君一起去。”
  谢道韫这些时日一直坐镇关中,是亲眼看着关中新政从杜英的桌案上落到实处的,所以真的要论实际操作,谢道韫的确比杜英更有经验。
  “那再好不过。”杜英笑道,旋即环顾一周。
  摆在厅上的,是一张大圆桌,也是关中现在已经流行起来的用餐方式,更能够体现一个家庭的团结,而不是和世家一样强调远近亲疏。
  此时,杜英正坐在主座上,左右手分别是谢道韫和郗道茂。
  再往外则是归雁和疏雨,之后是桃叶和桃根。
  她们虽然名义上是丫鬟,但是作为杜英和谢道韫她们贴身的人,其实早就已经被看作杜英的妾室了。
  在杜家,自然没有妾室不能上桌的说法。
  而在杜英的正对面,则是新安公主。
  既是因为公主殿下的身份,坐在谢道韫或者郗道茂的外侧,显然不合适,可是她们两个和杜英许久不见,而且还关乎到家庭地位,所以是“寸土不能让”,索性就让公主殿下坐在杜英正对面,以表示这是最尊贵的客人。
  新安公主自然对此安之若素,而谢道韫她们也对殿下的识趣很是满意。
  整个桌上“一团和气”。
  杜英举起酒杯,轻轻咳嗽一声,端起来家主的气势:
  “战火纷飞,相隔千里,虽然已经临近年关,但是我们的敌人从没打算因为过年就停止捣乱,所以余也得跟着操劳。
  没有想到咱们这一家子人,星散各处,竟然还能够在战火如荼之时相聚。
  当共饮此杯酒,以庆祝阖家团圆。”
  众人齐齐举杯,谢道韫自然也跟着端着大妇的架子:
  “为夫君贺!”
  一饮而尽,杜英环顾一周,看着桌上的莺莺燕燕、国色娇娆,大笑着说道:
  “今日,齐家矣!”
  谢道韫悄然伸出手,在他的腰上摸了摸,威胁的意味溢于言表。
  杜英得意的笑声戛然而止,乖巧的举起筷子,正想要率先动手,就感觉自己的另一侧也有一只小手摸来摸去。
  他猛地侧头瞪了一眼郗道茂,郗道茂哪里知道自家夫君刚刚被谢姊姊威胁了,虽然生气却又不敢明说,只道是夫君对于自己的小任性非常不满,顿时委屈巴巴的低下头。
  “阿元总管都督府事务,几次亲临工坊视察,纠其谬错,着实辛苦。”杜英先给谢道韫夹了一块肉,接着又给郗道茂夹了一块肉,“茂儿前出许昌,负责消息中转筛查,同时还把报刊上的文学版块办的有声有色,报纸的销量节节高升。
  此所谓术业有专攻也,也是辛苦了。”
  谢道韫顿时露出满意的笑容,勉勉强强算你过关。
  郗道茂则重新抬起头,眨了眨眼,浑然没有失落的模样,之前也不知道是真的伤心,还是装个委屈求安慰。
  茂儿,你变了······杜英在心中感慨一声。
  接着,两人同时出手,两筷子菜出现在杜英的盘子里。
  杜英:???
  谢道韫和郗道茂都饶有兴致的看着他。
  打算先吃谁的?
  杜英笑了笑,不慌不忙的扯过来一张胡饼:
  “久在江淮,吃多了米稻,对咱们关中的烙饼甚是想念啊。”
  一边说着,他一边用胡饼将肉和菜一裹,又加了一些芫荽在里面,饼子一卷,吃的喷香。
  满桌上众人齐刷刷看着这家伙从容不迫的应对。
  甚至想夸你一声真厉害。
  谢道韫也只是一时兴起,现在看自家夫君虽然游刃有余,但是也难免为之心力憔悴的模样,也是忍不住有些心疼,嘴上下意识的想要嘲讽他一句,“齐家没有那么容易吧?”,但是当声音出口的时候,还是不自觉的直接引回到之前的话题:
  “那其二呢?”
  杜英自然也感受到了饭桌上的气氛逐渐变得诡异,当然也是因为自己和两位夫人之间的拉扯,基本都是落在疏雨、归雁她们的眼中,小丫头们难免也开始泛起醋味,一个个委屈巴巴的。
  所以他感激的看了一眼谢道韫,徐徐说道:
  “其二自然就是尽量劝导这些南下流民返回故土。其中很多人都是从中原河洛逃难来的,如今这些地方都已经在关中王师的掌控之下,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北方也已经不止一次向余要求收拢更多的流民,否则今年春耕,又要有大量的土地荒芜。
  尤其是鲜卑人到底能不能和谈,迄今为止尚且不是定数。都督府也不敢贸然让驻军完全转入农耕。只是依靠三三两两的军屯,对于荒地的开发利用实在是太慢了。
  因而既然这些流民拥挤在京口,既没有土地,也没有养家糊口的家底,所以何不引导他们北上呢?”
  “那就要看夫君能不能带给他们这个信心了。”谢道韫斟酌说道,“南下之路,已经充满艰难险阻,很多人都是拼尽全力才闯过来,此时回想,亦然是充满血泪,所以现在让他们放弃好不容易得到的为数不多的这一切,重新回到未知的故土,他们可会愿意?”
  “只能先开出好的政策了。”杜英叹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只要关中鼓励开荒的政策好,总归还是会有一些人铤而走险的。
  而随着他们的开垦成功,一传十、十传百,自然就能吸引更多的流民北上。
  当然,报纸也要及时跟进,对北上的流民走到了哪里、做了什么,又受到了本地州府怎样的照料,以及如何获得土地、和本地的遗民和睦共处,这些都可以做文章。”
  这句话,是同时对谢道韫和郗道茂说的,现在宣传口的很多工作已经转移到郗道茂这里,她名义上主管的只是保智商的文化板块,而实际上报刊将要采取的宣传方向、舆论论调,都需要郗道茂过目之后,呈递给杜英,一些太过夸张或者极端的论调,会被她直接删除掉,否则杜英也没办法一直去看那些令人血压忽高忽低的论调。
  毕竟在关中,尤其是在汇聚着关中学识渊博之文化人的报社之中,秉持着主战思想、保皇思想以及独立思想等等的人都有,可谓是鱼龙混杂,所以难免这些家伙们思想走极端。
  第一二七八章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尤其是在报纸上的舆论管控如今还比较宽松,这些人自然也很乐意于借助报纸抒发自己的观点、宣扬自己所在的学派之学术观点,同时在选取文稿的时候也会倾向于选取和自己的思想观点接近的文稿。
  以至于报纸上经常出现互相驳斥的文章,乃至于如今已经稳稳坐在关中学术最高位置上的关中书院,书院中很多先生都会忍不住挽起袖子下场。
  当然,报纸上这种思想碰撞、生机勃勃的场面,对于整个关中的治学氛围,当然是很好的催化剂。
  江左人士,之所以总是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既是因为身为南渡世家,他们认为自己传承了华夏衣冠、圣人学说,也是因为他们在这些年能够免于战乱、勤修学问,提出了很多玄之又玄的新学说,对上从北方来的人,就会有一种“说出来你们也听不懂”的心态。
  其实,关中书院能在罗含的主持下,运作流畅,且已经在天下都有名声,就是因为罗含在招募人才做书院先生的时候,打的旗号是“教化蛮夷”。
  在那些江左才子们眼中,关中的遗民和氐羌人,可不就是蛮夷么?
  所以他们多半都是秉持着这样的心态北上的。
  而如今,已经算是关中人的这些书院先生们,以及关中本地的学者们,在报纸上营造出来的这种学术讨论,甚至可以称之为辩论的学术氛围,已经孕育出了很多新的观点。
  这些新观点多半都是围绕着关中新政展开,讨论关中新政的哪一点做的对不对,有没有需要改进的地方,而这背后又牵扯着怎样的礼仪教化、道德文章。
  其实整个过程就是在给关中新政建立法理基础,让原本在很多人看来离经叛道的新政,变成本该如此的纠错和变革。
  当然,关中报纸已经掀起的这种学术氛围,再加上报纸这个传播范围越来越广的平台,关中的学术影响力也在节节攀升,并且引起了江左的重视。
  如今,杜英已经很少听到有江左哪位赫赫有名的学者说关中的这些新学术思想是蛮夷之说了。
  乱世的确也有乱世的好处,就是乱世的人会在改进自己的学说知识、保住先贤智慧之传承的同时,也思索乱世为何会到来,之前的思想和制度的缺陷又在何处。
  所以这也就让他们更容易接受新的观点,喜欢通过和别人的论道来改进自己的不足,而不是因陈守旧,坚定认为只有自己是对的,别人都是错的,不思变通。
  现在关中的学术,观点新颖,甚至有些激进,江左这边也采取和关中相同的表达方式,不再是一次次坐而论道,同样选择在报纸上刊登自己的观点,有据理力争的,有谋求合作、互引为知己的,好不热闹。
  这般其实已经类似于百家争鸣的场面,自然为报纸带来了更多的销量,说到底,这个时代的大多数百姓还是不认字的,真正对报纸有需求的还是那些世家子弟,而他们也一样是某个观点的支持者或反对者,自然也会殷切的期望能够得到同道中人的响应或者对手的答复。
  正是借助着这一次次学术讨论,关中的报纸才能在江左稳稳的占据销量的高处,而和关中之间没有什么消息往来的本地报纸,被死死压住,只能被迫接受关中报纸的“指导”,乃至于图穷匕见的收购。
  乌衣巷中的世家们,之前也已经意识到了这样可能带来的影响,但是取缔关中报纸只会引起那些兴致勃勃的学者们更大的反对浪潮。
  尤其是这些所谓的学者······不但在民间有着无与伦比的影响力和号召力,而且还都是十足十的喷子。
  乌衣巷中诸公,可招惹不起。
  否则稍有不慎就遗臭万年了。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