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他的声音平稳笃定,就如同此刻疾驰的马蹄声,飘扬升起,最后又一一融进泥泞的雪地里。
  ·
  几天后抵达山庄,卫渊稍作休整便径自来到了洗剑池。星缈山庄地处云海峰上,洗剑池所在的地势尤其高耸,池面一年中有三季都被寒冰覆盖。
  他出神地望着银亮的冰面,许久方才抽出长剑,将内力注入其内,直直向下刺去。剑尖没入坚冰,随着“咔哒咔哒”的声响,龟裂的纹路逐渐扩散,直至显出冒着寒气的池水来。
  卫渊将鞋袜脱下,赤着脚踏进刺骨的池中。他深吸一口气,埋首钻下池去。池底的光线不甚明朗,顺着昏暗的光,能看见底下沉淀着隐隐发亮的星陨砂与一口巨大的冰棺。
  那是他的师父贺别辰的棺椁。
  卫渊加快动作,朝那冰棺游去。冰棺里贺别辰的尸身并未发生腐化,闭眼静静躺着的模样仿佛安眠一般。
  师父,这么多年了,你还躺在这——卫渊将额头抵在冰棺一侧,他想起了很多年前,被冰棺里的男人从某个街巷带回星缈山庄时的场景。那时候他的身后还牵着小小的风晚来,饥饿让他们步履维艰,行动缓慢,仿佛永远都跟不上眼前的那个男人。那样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
  刺骨的严寒让他不得不停止了无意义的追思。思绪又回到了昆吾柱上的剑痕,以及祝天成尸体的伤口上,毫无疑问那就是出自星奔川骛诀最后一诀。可这世界上除了师父,到底还有谁能习得此诀?脑海中又一次浮现了风晚来的脸。十年前,是他亲手将风晚来推下了观星台,观星台高逾万丈,底下便是悬崖地狱,不可能逃出生天……
  卫渊放在冰棺上的指尖陡然用力,坚冰被他抓出数道深痕。长久未能呼吸的窒息感袭来,他往池面游去,破水而出的一瞬间有种重获新生的错觉。
  没错,十年后,活着的是我卫渊,而不是你们。
  他拿起长剑,赤着脚漫无目的地缓步向前,剑尖在雪地上划出丝丝火星。冰冷的池水自漆黑的发间淌过,流向他斜挑的眉峰,又顺着那深邃的眼窝滑进眼角,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痛感。他还记得师父那时的起手式,于是循着记忆飞身而上,操控丹田处的真气游走于全身。从池底带来的寒气被体内沸腾的血液驱散,他转动手腕振剑,剑刃嗡鸣着将残雪甩落,雪水落地前的一瞬,卫渊整个人跃进剑光之中。月光洒落一地的银白,漫天皑皑中,只余一道虚影与剑锋的嘶鸣。
  不,还不够快!
  手腕传来灼烧的痛感,眼前的世界开始扭曲,卫渊却觉得身体愈发轻盈。
  快一些、再快一些——他脑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全然未察握剑的手已经青筋暴起。血珠一点点自凸起的经络处渗出,手背上的皮肤如同冰面一般绽裂,伤口随着他的一招一式逐渐往上蔓延,扩散迸开。
  耳畔传来了遥远且纷杂的声音——
  「卫渊,你的执念太深,难以窥见武学真谛。」
  「你啊,剑术招招在形不在心。」
  「资质愚钝,怎堪重任。」
  「星缈的掌门之位,你不配。」
  ……
  “不对——”最后一丝清明即将消失殆尽,卫渊暴呵一声,“不对!!”
  体内真气随着他的怒吼如洪水决堤般在经脉中胡乱窜动,剑光暴起四溢,将洗剑池的冰面悉数削碎,翻飞的冰晶在空中被剑气震作齑粉。眼见一切都将失控,卫渊猛然收束剑势,茫无涯际的雪白中,仿佛只余他掌心鲜血的一抹红。那滚烫的暗红顺着驰光剑的剑锋,缓缓滴进洗剑池森森的池水中。
  “师父……”一声孱弱的呼喊。
  卫渊竟有一刹那分不清那声音是否出自自己的喉咙。他愣愣地站在岸边,直至听见身后靠近的脚步,才极缓地回了回身,向来笔挺的背脊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
  “师父。”是随影。“你受伤了……”
  卫渊气息仍旧紊乱,他喘了喘气,一开口却喀出一蓬血来。
  “师父!”随影连忙扶住他的肩膀,脸色惨白。
  卫渊吐去口中的腥甜,那暗色的血中竟带着细碎的冰渣。“哈……”他低声一笑,随后便再也忍不住一般,仰头狂笑不止。
  随影静静看着几近疯魔的卫渊,卫渊兀自大笑着,好一会才像是累了,疲倦地靠在随影身侧,轻声道:“扶我回房吧。”
  第11章
  翌日,卫渊正在院中练剑,余光见林鹿慌慌张张跑来,便收了剑招:“何事?”
  “师父,有人来闹事。”
  卫渊不紧不慢地擦拭着剑刃,“何人这么大胆?”
  “……”林鹿踌躇片刻,道:“是……高霆。”他偷眼瞥向卫渊,本以为对方会勃然大怒,不想却见卫渊只是不以为意地扬唇笑了笑,心中顿感疑惑:“师父?”
  “无事,带我过去。”
  两人一路来到洗剑池的门院前,大老远就听见星缈弟子试图阻拦高霆的声音。
  “高帮主,此地是我星缈山庄禁地,您不可擅闯!”
  高霆自是不肯听劝,大手一挥将两名拉着他的星缈弟子掀翻在地,“就凭你们,也想拦我?”说罢抬腿就要踏进门去,不料脚刚落地,足畔不知从何处掷来一柄长剑,剑刃嗡嗡作响,激起的剑气将他腰间别着的玉佩系绳都划断了去。“哪个没长眼的东西!”高霆大骂,回首见卫渊站在不远处,方才还满是怒容的脸上又迸出一股笑来,他捡起玉佩随意塞进腰间,“嚯呀,原来是卫庄主。正说要去找你呢,没想到你先来了。”
  “师父!”几名星缈弟子见卫渊过来,忙不迭诉苦:“师父,这个人他——”
  “无妨。”卫渊扬手止住,“你们先下去吧,有事我会再吩咐。”
  “师父……”
  见卫渊不再理会自己,两人不情不愿走了。“不知高帮主找卫某所为何事?”卫渊抱起双臂,好整以暇望向高霆,“怎么要来我山庄洗剑池造次?”
  高霆哼哼几声笑,“卫渊,我看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
  卫渊只是一挑浓眉,高霆冷哼一声,踢了踢足边的剑,跨步径直走向洗剑池。他俯下身,伸手一捧池面漂浮着的碎冰块,放在眼前看了又看,如获至宝般大笑起来。“喂,瞧瞧,这是什么?”
  “不知帮主有何发现?”
  “你自己看吧!”高霆将冰块投向卫渊,卫渊长臂在空中接过。冰块的个头不大,边缘的切割面却十分整齐利落,看着像是被某种利刃分割而成。表层布满细密的剑痕,竟与那昆吾柱上的痕迹如出一辙。卫渊不动声色地望向高霆,淡淡道:“还请明示。”
  高霆得意洋洋开口:“早便听闻星缈山庄的绝学星奔川骛诀共分八诀,分别是江海、流云、星斗、逐月、乾坤、浩然、河汉、无极。其中无极诀更是可将剑气蓄于剑身,蓄势至巅峰时陡然暴起,讲究的是无招胜有招。剑锋所到之处,雪虐冰饕,若一剑封喉,则凝血封脉,现场滴血不留。卫渊,我可有说错分毫?”
  卫渊付之一笑,“竟不知高帮主对本门剑诀有如此研究。”
  他话中带了几丝讥讽,只因二十年前,高霆的父亲高岳在武林大会上惨败于他的师父贺别辰剑下。据说,自那一役后,高岳便闭门不出,一门心思研究起了对战星缈剑术的方法,只求有朝一日能一雪前耻。可不想十年前,贺别辰虽也去了止戈堂,却并未参加武林大会,而那之后不久,贺别辰就因练功走火入魔驾鹤西去,高岳此生夙愿难酬,没几年也抱憾离世。
  “你少跟我在这装模作样,”高霆剜了眼卫渊,“无极诀虽可一招索敌,但却要在出招时以剑气造就残影迷惑敌人,因此,每一出招,势必会在周遭留下如流星坠击般细密的放射性剑痕。这池面的碎冰表面,分明就是施展无极诀时留下的!”
  卫渊不语,高霆继续乘胜追击:“若我没有看错,这剑痕,恐怕与论剑台前昆吾柱上的痕迹,一模一样吧?”他死死盯住卫渊的脸,想从这张波澜不惊的脸上找到一丝被揭露罪行时的狼狈,可却似乎事与愿违。卫渊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抬眼深深看了他一眼,“你到底想说什么?”
  “杀死祝天成的,就是你吧?”高霆走近卫渊,一手搭在后者的肩上,嘿然笑道,“一个杀人凶手,却整天假仁假义喊着要找到真凶,还真是可笑啊……试想祝流莺所信赖的驰光剑卫渊,武林中自诩清流名门的星缈山庄庄主,其实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哈哈哈哈哈。有趣,太有趣了!”
  卫渊挥开高霆的手,嫌恶地皱起眉,“那高帮主接下来准备做什么?去止戈堂将我的罪行昭告天下?还是杀了我,替天行道?”
  “这个嘛……”
  卫渊看着不怀好意的高霆。
  “我对卫庄主可是相见恨晚,怎么会做把好兄弟推进火坑的事呢。”
  “帮主有话直说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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