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此刻殿内除却沈去浊,便只剩谢氏家主和迦蓝。
  见到南星,谢家家主谢黄麟手中的茶盏微微一倾,溅出两滴清茶。
  南星只对三人颔首以表尊重后,便自顾自站在那里。
  她觑了一眼,只觉谢氏家主肤白唇红,长发如瀑,和谢澄有五六分相像,应当是叔侄。尤其是那双桃花眼,含情脉脉,让人心醉。
  不同的是,谢澄的眼睛亮若繁星,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意气风发与倔强。谢黄麟的眼神却极其温柔,如一滩桃花潭水,引入沉沦。
  他今年三十多岁,和谢澄站在一起就像同龄人。毕竟除却沈去浊这种为显威严刻意的扮老的,修仙之人本就受岁月优待,不易老去。
  南星低头神游天外的时候,谢黄麟的眼神却一瞬也没有离开过她。
  谢澄微微蹙眉,上前一步站在南星身前,挡住了谢黄麟的目光。
  谢黄麟把玩着茶盏,冲谢澄挑眉,那神情似笑非笑,让人摸不透他是在鼓励、嘲讽还是别的什么。
  柳允儿见南星这般无状,轻声提醒道:“小友,面见尊者,合该持礼。”
  南星疑惑地挑眉,仿若真情切意地问:“我尚且不是天外天的弟子,在场也并无我的尊亲,当以什么礼数相面呢?”
  “既无入天外天,便是凡人,自当以拜神之礼相会。”柳允儿未料到南星敢在三位尊者面前大放厥词。
  她素来与沈酣棠不睦,南星既然是沈酣棠在意的人,她便存着几分刻意难为的心思在。
  这话却被谢澄出言打断道:“礼之用重在和为贵,本末倒置。”被谢澄怼了回来的柳允儿看着还欲再争辩些什么,却见沈去浊挥手示意,她只好拜退到殿门外。
  这厮怼人的时候,倒是舌灿莲花,能比平日顺眼几分。
  要是这张嘴上辈子没怼过她,她还真会夸谢澄两句呢。
  南星对前世耿耿于怀,便无视谢澄暗戳戳的眼神,转而端详起今生的沈去浊来。
  此时正是沈去浊实力的鼎盛时期,他还未蓄起花白的长须,犹如盘虬在三界之上的巨龙,有着不可冒犯的神威。
  这是沈去浊第一次正面端详南星,他的目光钉在南星身上,竟一时忘了动作。
  难怪,难怪棠儿那么喜欢她。
  虽说南星的气质更洒脱些,一看便是山水田野间养大的姑娘。
  但若是换上蝉衫麟带,负手持柄长剑,眉间再点上一抹张扬的金色花钿,活脱脱就是年少时的沈留清——
  那位已然被世人遗忘的上一任天外天仙首,也就是他沈去浊的亲妹妹,棠儿早亡的母亲。
  沈去浊的目光在她与记忆中妹妹的身影上重叠一瞬,复杂情绪压下,转而升起一丝考量:此女性情坚韧,天赋异禀,若引入门下好生教导,或可成为棠儿日后的一大助力。
  他喉结滚动几下,终是咽下了那个名字,沉声问道:“南星,你可有心仪的去处?”
  南星早就瞥到伽蓝带着焦虑的殷切目光,大方回望。
  伽蓝连忙为自己争取:“我咒律宗虽不敌别宗武力雄厚,更处处比不上内门。但你若肯随我潜心修习,待羽翼丰满,我便将宗主衣钵传承给你。”
  这便是许下举全宗之力祝她修习的承诺了。
  “关乎前程的大事,你细细思量。”
  沈去浊“提点”完南星,转而满眼欣赏地对谢澄说:“兆光,你又是因何事拜见?”
  谢澄突然接话道:“沈仙首,晚辈有一事相求。比起内门修行,我更愿入悬剑宗专修剑道。”
  这话说得恭敬,内容却让在场之人无不惊愕。
  南星太阳穴突突直跳。
  这厮又发什么疯?悬剑宗虽也是天外天的一部分,但专司剑道修行,远离权力中心。他一个谢家继承人,跑去那里算什么?
  如她所料,三位尊者同时厉喝:“不可!”
  谢黄麟手中的茶盏重重落在案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他面上依旧带着温润笑意,眼神却骤然冷了下来。
  “谢澄,注意你的身份。谢家需要的是一个独步天下的继承人,不是一个只会使剑的武夫。”
  谢澄垂眸不语,只是背在身后的手微微收紧。当听到叔父接下来的话时,他挺拔的身形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
  “你兄长用性命铺就这条辉煌之路,为了谁?还不是为你。”
  “为了我?”谢澄手背青筋突起,“他为谢氏的荣光,为祖父的期许,为仙界的太平……偏偏不是为我,就连我自己,都不能为我。这家主,我懒得当。”
  后腰处的纯钧剑忽然发出一声低鸣,剑身出鞘寸许,寒光乍现。
  未等谢黄麟出手,忽然听“咔哒”一声,那柄躁动的神剑被人抬手压回鞘中。
  谢澄猛地回头,正对上南星近在咫尺的眉眼,她不知何时绕到自己身后,控制住了即将暴走的神剑。
  殿内鸦雀无声。
  没人说得清,方才那一按,究竟是镇住了剑,还是稳住了人。
  三位尊者瞳孔骤缩,方才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饶是他们这般修为,竟也未能完全看清南星的动作。
  南星虽未曾开始正式修行,可那副身躯早被渔洲的险峰恶水磨砺得矫若游龙。
  更别提前世在驭妖司与妖兽生死搏杀的岁月,单论身法之快,怕是大多天外天弟子都要望尘莫及。
  南星指尖还残留着纯钧剑柄的凉意,她轻拍谢澄的肩膀示意他缓缓,又冲着伽蓝展颜一笑:“承蒙迦蓝掌门厚爱,但我已心属内门。”
  内门,唯有进入天外天内门成为仙首的亲传弟子,才能接触到最核心的资源和功法,才能尽快变强夺得混沌珠。
  南星要的不是出人头地,也非为争名逐利。
  少时在人间闯荡,所求不过富贵平安。小小的南星最大的愿望,就是放舟五湖闲钓烟波,带着林叔林婶过闲云野鹤的生活。
  而蜉蝣之所以敢撼动青天,就是心中那股血海深仇撑着。
  后来跳出与世隔绝的琼花村,成为万仙之上的驭妖官,得见天地广阔、万丈红尘,一观人哭妖嚎、仙门倾轧。才知这人、仙、妖三界的沉疴,非得执天下权柄才能根治。
  权力,权力,权力。
  她必须重新踏上九州之巅。
  伽蓝长叹一口气:“好,也好。”
  见伽蓝被失望与落寞包裹,南星心中也并不好受。
  前世南星没遇到沈酣棠与谢澄,后来的确未入内门,开开心心随着迦蓝专于修习更擅长的咒律。迦蓝常说,这天下似乎没有南星学不会的咒律。
  可惜南星起步太晚,没有其它弟子那般稳扎稳打的基础,为了早日变强复仇,她时常寻些旁门左道。
  有一次尝试新咒术时正巧碰到她突破进阶,差点走火入魔,是迦蓝拿出珍藏许久的静心符才保住她一条小命,还助她心境连跃两级。
  但南星还是辜负了伽蓝,为着私怨,接受了驭妖司的招揽,惹得迦蓝伤心一场。
  可她有她的道。
  纵然对不住,也只能对不住了。
  “既然如此,无人再有异议了吧。”沈去浊目光扫过伽蓝,一锤定音。
  沈去浊将谢澄唤至身旁,鼓励地拍拍他手背道:“兆光,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拜入我门下,想学什么学什么,专修剑道也随你,可好?”
  谢澄保持沉默。
  “如此,你便是今年这辈弟子的大师兄,南星和棠儿就是你的同门师妹,你帮我看顾她们些,皆大欢喜。”沈去浊循循善诱。
  谢澄长睫轻颤,明亮又凉薄的桃花眼不着痕迹地扫过南星,冷声唤:“师妹。”
  南星:“……”
  谁?
  谁是她师兄,谁是他师妹!
  第8章 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沈去浊抚掌而笑,有这两位天之骄子在旁,他也不必担心百年之后,无人护着棠儿了。
  这场状况频出的小会谈,以只有沈去浊一个人幸福的局面收尾。
  南星与谢澄退出大殿着手准备入宗事宜时,暮色已染红了飞檐。
  南星自顾自地走在前面,衣袂带起细碎风声。身后脚步声不紧不慢,始终隔着一定距离。
  她加快步伐,谢澄也快步跟上,她突然慢下来,谢澄也就小步走。
  就这么踩着节拍般走走停停,待回到银杏树下时,最后一缕夕照正穿过金黄的叶隙,在两人之间投下斑驳的光影。
  南星猛地刹住脚步,掉头朝谢澄走去。
  今生的谢澄倒也没怎么惹她,偏生这厮总能三言两语就点着她的火气。x眼下他明明半声不吭,那股无名火却烧得更旺了。
  “你干嘛一直跟着我。”南星还不到谢澄肩头高,此时手叉腰瞪着他,气势上反而是谢澄矮了一截。
  谢澄琢磨半天,其实是想问她之前为何突然翻脸,偏生长这么大,就是没学过服软,只好嘴硬地说:“师妹,你答应帮我找‘阴缘殿’,何时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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