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二人这对假父女,有时候看上去,竟比程曜灵跟忠节夫人这对真母女还要亲近几分。
天授十五年六月初夏,杨弈十七岁生辰,程曜灵邀其至回春坊,作天女散花之景相庆。
“你胆子未免太大了点,竟敢在宫外这样张扬!”
杨弈拉着程曜灵奔跑,穿行过闹市与人流。
程曜灵确实胆大,近来被天授帝纵得愈发无法无天,这会儿还敢笑着对杨弈道:“怕什么,我带着面纱呢。”
杨弈拿程曜灵没办法,只好引她偷入还尚未建成的玉京园,寻了处阴凉的芳草地,靠坐在梧桐树下,才松了口气,情意绵绵地跟她叙起儿女情话。
“你方才身着彩衣从天而降的样子,真是如凤凰一般。”
程曜灵摘了面纱,随手扔给杨弈,弯着眼睛含笑问他:“我是凤凰,那你是什么?”
杨弈这时候头上还簪着程x曜灵亲手给他戴的白海棠,接过面纱,不敢多碰,红着脸手忙脚乱地揣进怀里,缓了半晌,才道:
“我是梧桐。”
凤栖梧的梧桐。
程曜灵却煞有其事地摇头:“我看你是九里香才对,又香又挪不动,一挪就装死,挪回原处又活了。”
去年至今,二人想方设法,始终没能把那林深处的异种九里香移栽出御林苑。
“你又骂我。”杨弈勾起程曜灵一缕长发捻了捻,为自己辩驳:“我怎么就挪不动了?谁家九里香刚才能跟你在街上那么跑?”
“那你为什么总不乐意跟我一起去京郊跑马?去了也是离我八丈远,好像不认识我似的。”
杨弈叹了口气:“你以为我就不想与你策马同行吗?
你知不知道你穿骑装在乐游原跑马的时候,其实许多人都心中有数,明白你是昭平郡主,我要是过去找你,又一副很熟稔的样子,那还了得?你的清誉不就毁了?”
程曜灵眨眨眼:“可是别的男子怎么就能过来跟我搭话?”
她一提这个,杨弈简直要气死了,深吸一口气,极罕见地高声道:“因为他们不要脸!”
程曜灵顿时大笑出声,向后仰倒,笑得咳嗽:“咳咳,杨公子,你这可不是君子之风!”
杨弈对程曜灵实在板不起脸,拉她起来的时候笑意就又爬上嘴角了:
“什么君子不君子的,我每次为了把那些想攀附你的无赖拉走,可是绞尽脑汁,什么法子都试过,早跟君子没关系了。”
程曜灵坐直了,看着杨弈认真道:“那就做无赖嘛,别的无赖攀附不了我,你还是可以的。”
杨弈怔了片刻,捏捏她的手指,目光坚定而期盼:“再等等,等你及笄……”
还不等杨弈把话说完,程曜灵就面色骤变,将他推到一边,拧身对着侧后方花丛厉声道:“谁!”
没有动静。
程曜灵面色却更加冷肃,拉着杨弈起身,因身上没有兵器,直往后退。
杨弈亦是满脸凝重,对程曜灵低声耳语:“你先走,我本来就负责督建玉京园,出现在这里不奇怪,你可不能被人发现。”
“我走了你怎么办?”
杨弈推她走:“玉京园附近有护卫,你一走我就发响箭,引他们过来。”
话音刚落,花丛便颤了颤,一个低沉嘶哑的男声哀求道:“我们不是贼人,还请公子高抬贵手,放过我们。”
程曜灵和杨弈停下动作,对视一眼,都明白了这恐怕不是寻常事。
杨弈从怀里掏出面纱递给程曜灵,程曜灵不想戴,又扔回给他。
杨弈只好再藏面纱于怀,对着花丛沉声道:“出来说话!”
花丛中人显出形迹,他面容沧桑,身上血迹斑斑,怀里还搂着一个十岁左右、高烧不退的男孩。
程曜灵与杨弈联手查问威吓之下,得知这二人是为年初朔州牧霍燃通敌被灭门一案进京鸣冤,大的是霍燃家中门客,小的则是霍燃唯一还活着的儿子霍冲。
二人实在是走投无路,一路藏匿,今日才隐在了玉京园中。
程曜灵听了那门客泣血陈情,压着眉头道:
“他们说得若是实情,霍州牧真是被前将军构陷而死,那这事我们得帮一帮,不能眼看忠良蒙冤受屈。”
杨弈却并没表态,只给他们在玉京园里指了个更隐蔽更方便的地方,让他们先养伤。
安置了二人后,杨弈将程曜灵拉到远处,沉稳道:“曜灵,事关重大,这件事不是你我能承担的,依我看,虽说能帮则帮,但也不能帮得太多。”
“什么意思?”程曜灵没懂。
“帮他们养好伤,然后放他们走即可,剩下的,就看他们的造化了。”
这还是程曜灵在的情况下,程曜灵要是不在,杨弈会直接当没看见。
程曜灵看着他道:“杨遥臣,我明白你的顾虑,你是怕引火烧身。”
“我……”杨弈下意识想辩驳,但却发现没什么好辩驳的,事实就是如此。
“无妨,这也是人之常情。”程曜灵并不强求他:“我明日面圣,自己一个人去说这事就行。”
杨弈双唇翕动,目光挣扎,许久后终是低下头,神色颓丧:“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不是很失望。”程曜灵道:
“只是有一点失望,但也没什么,这点失望应该不会超过一个月,说不定跟你多见几面就消失了。”
杨弈闻言扯了扯嘴角,却实在笑不出来,忍不住自嘲:“我真是枉为君子。”
“你知道就好。”程曜灵碰碰他的胳膊,这种情况下竟还有心思玩笑道:“快来做攀附昭平郡主的无赖吧。”
杨弈定定看着她,没来由的想起御林苑重逢,又想起今日回春坊散花。
世上怎么会有程曜灵这样的人呢?
好像永远都站在最明亮的光线里,在她面前,什么样的幽暗都会被吞没,什么样的皱褶都会被抚平,简直是一轮触手可及的太阳,却有不将人灼伤的善良。
世上竟然真的有这种人,竟然真的有这般真挚的好。
杨弈忽然自惭形秽,没说几句话便落荒而逃。
而程曜灵回高唐侯府后,与忠节夫人闲聊时,无意间问及霍燃,得知他与母亲有旧,算是母亲师弟,顿时很是激动,将今日之事尽数告知。
忠节夫人深知自己这女儿的性子,连她明日是不是要去面圣都没问,就完全知道她接下来要干什么。
所以第二天程曜灵就病了,病得来势汹汹神志不清,只能卧床休养。
而藏在玉京园中的霍燃余孽也没多久就被金吾卫发现踪迹,事情完全败露。
太后可怜霍燃英年早逝,劝了几句,想保全其血脉。
天授帝大怒,认为是慕容瑛在背后撺掇太后,妄想借太后插手政局,于是翻出当年四姝僭政之事,连带着迁怒贬斥女学,还当场解散了女骑。
此时良王作为执金吾,又是曾经的太宗一党,还是霍燃师兄,为给天授帝表忠心,算是竭尽全力抓捕二人,一点情面也不留。
但那二人还是跑了,跑出了京城,因为有一个人在暗中帮他们。
那个人是杨弈。
作为十几岁起便随王伴驾的天授帝心腹、皇长子伴读,十七岁就接下督建玉京园这样肥差的散骑常侍,杨弈完全猜得到天授帝的心思,也完全明白天授帝对外这样表态,想要的结果。
但杨弈还是选了欺君罔上,被问及霍冲和那门客行迹时,只说没见,只说不知。
因为这时候在他心里,有一个人比君王更值得他效忠,更值得他追随,他要做那个人的君子,做那个人的英雄。
所以代价是,他难逃罪责,被皇帝革职,被父亲软禁,从简在帝心炙手可热的信平侯嗣子,一夕沦为无人问津的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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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我给你一个明哲保身之人的义无反顾。
ps:“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这两句都来自《诗经》,意思是:
常棣花开朵朵,花儿光灿鲜明。凡今天下之人,莫如兄弟更亲。遭遇死亡威胁,兄弟最为关心。丧命埋葬荒野,兄弟也会相寻。
第62章
“女骑解散了,昌平带头退出女学以后,她那些跟班陆陆续续也都走了。”
“现在大吉殿少了一大半人,冷清了许多。”
“可是师傅却说人少了,教本也要重编,之华在帮她,俩人都忙得脚不沾地,连之前总是不声不响的三公主,都冒头去帮着抄书了。”
“本来我也想帮忙,可她们都叫我别添乱,我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好像来了大央之后,我经常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可是从前在九妘就不是这样,我要习武、要赛马、要跟阿娘一起打猎,我将来要做战士,我脚踩的地方,就是我要守护的领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