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徐敏说:“陛下不必亲自来的。”
“不行,朕就要来,朕好多天没有见到老师了。”
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爬上张典后背,他匆匆晃了一眼,瞥见黑色布帛中的淡金色,那是……
张典瞳仁猛然惊缩,半个头颅僵硬地看向牢房中起身的人。
好多天没有见到,魏逢感到有一些害羞,他动了动身体,喉咙忽然干干的。他整个手臂把怀里的东西往上抬了抬,大声:“老师,朕来了!”
许庸平没说话,他又娇气道:“朕胳膊酸了,老师帮朕拿一下。”
阴影重重,牢房中魑魅魍魉齐聚,难以观得许庸平表情,他目光同样落到引起张典失态的东西上,没看清是个什么先伸手接过来,“这是什么?陛下怎么不让人帮着拿。”
“这个不能让别人拿,玉兰姑姑说的。朕也感觉自己拿好一点,是朕要给老师的回礼。”
魏逢上看下看,咳嗽一声,见许庸平一直不动忍不住催促:“老师快看看里面是什么。”
他很聪明,知道国公府是自己的聘礼。
手心的东西沉得许庸平捧不住,他垂下眼,手刚碰到外壁,人就惊了下。
红纻丝衬里,四角雕蟠龙,一龟坐于其上,饰以浑金。
……皇后册宝。
寂静。
魏逢偷偷看他表情,紧张地抿了下唇。
许庸平合上了锦盒的盖子,他手指有轻微的颤抖,很快平稳下来,他双手捧着越发沉重的盒子,很轻地笑了一声。
“玉兰竟然肯让陛下把这东西带出宫。”
魏逢蹭了下自己的手:“朕是皇帝嘛,姑姑听朕的。再说她要是不同意,朕也会偷偷想办法。”
牢房中静得令人心慌,锁是开的,但许庸平没有动,他看自己的眼神像是专注,灰尘缓缓地浮起来,魏逢忍不住小声:“老师知道朕打算怎么处置许国公吗?”
他说的是许国公,而不是许府满门。
“陛下想怎么处置都可以。”
许庸平说:“臣不会有意见。”他又说,“陛下也不用顾及臣。”
事情闹太大了,他早知会有一日,想了想还是道:“陛下不要为难。”
魏逢:“朕心里都有数的。”
“老师喝酒了吗?”
许庸平有一点儿轻地回答他:“一点点。”
魏逢红着脸乱七八糟地说:“老师,朕……”
“臣签了那份认罪书。”
许庸平打断道:“祖父之事臣难辞其咎,陛下可照御史台上书之罪将臣处死。”
魏逢一愣:“老师明明没有罪,为什么要认罪?”
许庸平说:“臣良心不安。”
魏逢:“为什么良心不安?”
许庸平稀松平常地说:“臣没办法再做官,没办法站在朝堂上面对陛下,臣和陛下已经无法做君臣。”
他进不得,也退不能。
魏逢仍问:“老师为什么良心不安?为什么和朕不能做君臣。”
许庸平避而不再答。
“或者……陛下愿意放臣走。”
魏逢眼睛睁大了一些。
许庸平想伸手碰一碰他,手在半空停住,放下,笑着说:“臣感到有一点儿累了,臣大半生都在这座皇城宫墙中,臣想去别处看看。”
魏逢怔怔看着他,仿佛还不能准确理解他的意思,下意识道:“老师要去哪儿?不带朕一起吗?”
“陛下是一国之君。”
许庸平回答他后一个问题,再回答前一个:“臣不知道。”
魏逢脸色骤然苍白,仰起头:“可是……”
“这么贵重的东西陛下不要随便给人了。”
许庸平将册宝递还给他,温和地说:“臣该做的,能做的,都做完了。五年内朝堂之上没有人会让陛下烦忧,五年后……”他顿了顿,已经看到大颗大颗的泪珠蓄满了魏逢眼眶,却还是将那句话说完,“陛下长大了,能自己处理好。”
“可是……朕喜欢老师。”
魏逢也说完那句话,忍着眼泪说:“老师不能留下吗,朕明年春天可以跟老师一起去江南。”
许庸平看了他一会儿,说:“陛下,你一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不要走那条最艰难的路。”
魏逢拼命仰着头,发脾气道:“朕偏要,是不是有人跟老师说了什么,朕——”
许庸平再次僭越地打断他:“臣会老的。”
“臣长陛下十四年整,臣总有一日会老去。臣会变得不再高大,面貌上也会发生变化……”
魏逢辩驳道:“老师在朕心里永远都是……”
“听臣说完。”
许庸平:“样貌身姿上的变化是最初的,慢慢臣说话会不再有力,臣在政事上会有纰漏,臣会变得保守、谨慎,不愿意冒险。经年累月,陛下有朝一日会发现,臣不再是陛下心中那个无所不能的老师,臣只是一个普通人。到那时陛下会分清什么是敬重仰慕,什么是喜欢。”
魏逢不躲不避,视线锋利:“朕知道什么是喜欢!朕说过很多遍!”
“陛下,你一生会遇到很多人,挚友、手足、臣民……妻子,甚至别的老师。幼年学步少年读书,臣不是陛下的第一位老师,也不会是最后一位,臣能陪你走的路是生命中的一段。只是陛下如今年纪小,将这一段当作生命中的全部,才误以为分量无限重。”
魏逢看他良久,找到最本质的问题,道:“老师觉得那不是爱,是吗?”
许庸平:“剩下的路要陛下一个人走了。”
——他这么说,魏逢没有任何理由再挽留。面前这个人是他的老师,十二年教导,对他恩重如山。如果不是爱,他没有立场强留对方。他富有山川湖海金山银山,但那些对方不感兴趣,也不需要。他身上再没有能打动对方的东西。他立在浑茫狱中,静了静,垂下纤细脖颈,几乎无望地做了最后一次努力:“老师会回来看朕吗。”
许庸平缓缓摇头,说:“天下太大了。”
他不会再回来。
魏逢捂着脸神经质地大笑起来,越笑越大声。最终,他停下,很久之后才再次抬头看向许庸平,疲惫而冷淡地道:“老师的意思,朕从不会忤逆。”
“朕知道了。”
“朕还有一个问题。”
许庸平知道他要问什么,说:“臣有愧于陛下。”
魏逢笑了,灯光与月光照出他面颊上的泪痕:“愧疚?”
他苍白着脸,细看苍白得像一座颜色绘得十分清淡的冰人,眼角唇弧全部向下:“因为朕被老师上过?”
“已经结束了。”
许庸平已经失去为他拭泪的资格,仍不可避免地感受到心脏刺痛,他知道该说什么,他太了解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了,他说:“臣不会爱上自己的学生。”
魏逢睁着大而圆的眼睛看他,一直看着他,最后伸手接过了没有送出去的皇后册宝,他低着头,在许庸平要越过他往外走时,突然开口了。
“即使朕立后,也没关系?”
许庸平说:“那是陛下的事,臣无权干涉。”
“朕立老师的妹妹为后,也没有关系?”
许庸平静了静,说:“臣希望陛下想清楚。”
“朕想得很清楚。”
“陛下可以做任何事。”
“……老师。”
擦身而过时魏逢的声音变得很轻,飘渺如一阵风从耳边吹过,他换了敬称,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阁老,有很多人问过你相同的问题。朕刚登基时孤立无援,心中常常忐忑,借张恪之口问过你一件事。当初你没有给他答案,朕还想亲口再问一遍。”
许庸平没有动作。
“宫门深深,宦海沉沉。朝堂险恶,九死一生,阁老既无心权势又无意富贵,那究竟是为了什么入仕拜相?”
许庸平:“世间很多事没有答案。”
魏逢再轻不过地说:“是没有答案,还是阁老不愿意找?不想、不听、不看,就可以当做没有。”
他问,“为什么不看我的眼睛?”
他又问:“老师,你真的不会爱上自己的学生吗?”
第53章 一重山,两重山
当晚许庸平离开皇城, 第二日他在牢中病逝的消息传遍大小街巷,甚至千里之外的皇陵。
许国公腰斩,许府满门流放, 许庸平的结局也在意料之中。反而他不死才显得奇怪。有人说他是被赐了白绫, 也有人说他是自我了断,更有人说龙椅上少年天子亲自去牢房给他送了一杯毒酒。
但其实没有人见到过他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