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你比我清楚,但还是动手了。”崔有才问,“你怀着什么意图和目的诱-奸他,用了什么手段,挟恩图报吗?”
  “退一万步。”崔有才垂在身侧的手蜷起,冷冷道,“他那么小,十七,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
  他十七你也十七吗?许庸平于无风苦海中叩问自己。
  他不懂事,你就能不懂事吗。
  “三月之期将至,你还能活吗?活着从这里走出去,然后迎接满城风雨?”
  空气扭曲而凝滞。
  “你想身败名裂吗?”
  许庸平一言不发。
  崔有才问:“你想拖着他也遗臭万年吗?”
  许庸平看向认罪书。
  白纸黑字红朱砂。
  许庸平说:“他不爱听琴,以后不要弹了。”
  第52章 不想,不听,不看
  崔有才从刑部大牢出来时已近深夜, 初秋天气转凉,更深露重,人骨子里一阵阵地发寒。
  他脚步一停, 喊了声:“陛下。”
  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 高大沉默的护卫套好缰绳,伸手掀开车帘。月光寸寸沉在地面, 魏逢端着一个正方体形状的盒子小心翼翼踩着小凳子下来, 一心二用地问:“你来干什么?”
  他身上流露出近乎妩媚的气质,是和以往截然不同的, 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仿佛一夜之间花开得十里八乡都是艳光。崔有才内心翻江倒海,再次想到那个太后身边侍女对自己说的话。
  许庸平没死,意味着他上了自己老师的床。
  ……崔有才无法控制地想象。
  他实在是漂亮得过头了,很难让人不心生旖念。早年间自己跟着父亲进宫面见先帝,见到小小少年趴在书桌上睡觉, 那时候魏逢刚过十五岁,骨骼还未长成, 眉眼青涩中带着稚嫩,却已经让人移不开眼。父亲偷偷唤了数声他才红着脸回过神,以为先帝要怪罪, 谁知先帝靠在椅背上,同样心不在焉地在看他睡觉。
  先帝问他的父亲:“子昭是不是长大了?朕看着好像更漂亮了些。”
  他不叫自己的孩子名字, 用同辈人称呼的字, 暗含亲昵和遗憾。那种遗憾不知是对年华已逝青春不再的感慨,还是自己时日不多不能陪对方更久的隐忧,亦或是其他不能细究的东西。
  ——一般的皇子会在二十及冠取字,而魏逢不太一样, 先帝在他十五岁替他取字,好像是独一份的宠爱,又好像是因为少女才在十五岁及笄取字。
  漂亮这个词,似乎也不太适于形容一个男孩。
  他问崔蒿,子昭是不是长大了,却好像对答案心知肚明。崔蒿正要作答,睡觉的人不慎被吵醒,醒来一直迷迷糊糊地揉眼睛,小小一张脸,有大而圆的猫儿眼,不知怎么瘦是瘦,脸颊却肉乎乎。刚醒眼睛根本不聚焦,看谁都很依赖,很乖顺。先帝笑了,朝他招招手,用温柔得能滴水的声音说:“子昭醒了吗,到朕这儿来。”
  魏逢站到他身边,没有动,规规矩矩抿唇喊了声“父皇”。先帝伸出手,是个情不自禁想将他抱在腿上的姿势,余光看到他和父亲又收回手,笑着说:“下去玩吧,父皇还有事,去找你的老师,让他教你念书,不要再睡着了。”
  魏逢肉眼可见高兴起来,“哦”了一声要往外走。
  先帝又后悔,改口说:“算了,就在这儿睡觉吧。”
  魏逢脚步定住,低着头走到窗边摆着的软塌上,不知怎么不想睡了,抱着膝盖呆了一会儿。他那时不像现在这么活泼,有些怕生,崔有才忍不住偷偷去看他,他察觉到外人的视线,悄悄地把自己翻了个面背对他们,露出清瘦伶仃的颈骨。
  等他们走时,还是睡着了。
  走出好远崔有才拉了拉自己的父亲的衣袖,神差鬼使地说自己有东西掉在路上想回去拿,父亲骂他冒失,说宫里不能随便走动,让他快去快回。他一边点头一边手心冒汗,小跑着回到殿外,想再看一眼,或者万一有机会和对方说两句话,幸运的话交个朋友。
  他记得很清楚,那是初春,乍暖还寒时候。透过半开的窗,先帝俯下身细细端详了自己年幼的孩子很久。他不知怎么被震住,心跳快要从嗓子眼蹦出来,呆立原地眼睁睁看着九五至尊渐低的脊梁、几乎碰到对方唇齿的嘴。
  “陛下。”
  先帝动作一顿,缓缓起身,看向门外。
  ——很长一段时间里,崔有才都记得那个人,因为在他出声的一瞬间,软榻上的少年立刻醒了,没穿鞋一骨碌爬下来,飞快地扑进了对方怀里,声音还含着似醒未醒的柔软和期待:“老师!”
  对方一把接住他,说了句“怎么不穿鞋”,又看向先帝:“陛下,臣在文华殿没有等到九殿下,担心出了什么事,故来看看。”
  先帝笑笑,意味深长地说:“他待你,倒是比朕更亲近。”
  “臣受陛下之托给九殿下授课,不敢有任何差错。”
  先帝哼笑一声:“罢了,你带他去吧。”
  两人走后殿内彻底安静,毕竟上了年纪,也可能是做的事毕竟不光彩,先帝没有发现窗外还站着另一个人。
  崔有才对那次进宫印象深刻,因为等到隔年,先帝便病重,一病不起。
  ……
  “你来干什么?”他一直不说话,魏逢狐疑地又问了一遍。
  崔有才:“臣来看望许大人。”
  魏逢抱着那个被布帛裹着的沉甸甸的东西,脑子里都是“朕这么处置许府老师会不会生气”,一时也顾不上管他:“今晚老师就出来了,朕来接老师。”
  崔有才有一会儿没说话,问:“陛下今晚还回宫吗?”
  魏逢走太快没听见,听见也不会回答,他迈着腿走得飞快,夜里天气变凉玉兰给他穿了好多,走路累累的。崔有才下意识往前追了一步,身前拦了一把横刀。
  “天子行踪。”徐敏不留情面道,“你也有资格询问?”
  崔有才望着魏逢背影:“臣去淮北治水前陛下曾许诺过臣一个请求。”
  魏逢脚步骤停。
  他转过身,微微眯了眯眼:“你想要什么?”
  崔有才没有说他想要什么,魏逢抬了抬下巴,徐敏压在他脖颈的刀鞘收回。
  想要什么?
  紫授金印,三台贵胄。不,那不是他想要的。
  崔有才吞吐下肺部那口气:“臣想常伴陛下左右。”
  魏逢一时没有说话,他知道崔有才的话没有说完。
  “陛下不爱听琴,是吗?”
  “老师告诉你的?”
  真说出来那一刻崔有才十分轻松:“许大人总有力不从心那一天,陛下身边需要有人照顾。”
  “朕不需要别人照顾。”
  魏逢注视他良久,冷冷:“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跟老师相提并论?”
  天色渐黑,月光羸弱。崔有才看不清他的神情,听见他用将人万箭穿心的口吻道,“别用那种恶心的眼神看朕,朕知道你在想什么。再有下一次,朕不会顾忌你的父亲和祖父。”
  “……你想进宫,朕可以让你变成太监。”
  -
  张典坐在牢狱入口的地方,擦自己的刀。官场那些心思他学不来,空有一身本领,去年还贬了官。人和人适合的东西不一样,他知道自己性子直,容易得罪人,升官可能会丢命,这样一想降职也不算坏事。管牢狱的事简单,不让犯人跑出去,一根筋做一件事,总也不会犯太大的错。
  今日不是他当值,他还是来了,牢里那人给的信他没递上去,他当透明人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人跟他说十年之后他会升官。其实上头交代了,上头也正揣摩上头的意思,迟迟没有人想淌这摊浑水,他就自告奋勇来送对方最后一程。
  说那些也就是为了让对方有点希望,但他没料到自己胡言乱语对了。
  那截日月星辰拱卫的华丽衣角落定在一片昏沉的狱牢中时,他几乎是慢半拍地抬起头。朝堂之上离得非常远、非常远的少年天子,就这么出现在了面前。
  他和一般的皇帝不太一样,至少他确实是全身心地信任自己的老师。甚至愿意踏足这等污浊之地。
  张典跪下来行礼,悄无声息地行礼。
  徐敏注意到他,停在了原地,说:“你来带路。”
  张典知道这是个好机会,露脸的好机会,摸了摸腰间的刀,温顺地答:“是。”
  “朕眼皮一直跳。”他听见少年天子叹了口气,对身边的侍卫说,“朕都说了不要老师来,老师偏偏说要走个过场。”
  他说得轻描淡写,带一点微微的控诉和亲昵,仿佛不知道这是一个多么轻易能将自己老师永远放逐的机会。帝王多疑,不会轻易容忍枕畔有权臣酣睡,何况许庸平实在势大。张典暗自心惊,又听他苦恼一些没边儿的事,“希望老师不要生朕的气才好。”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