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就在说话间,一辆马车缓缓驶来。车夫压低着帽檐,风拂起车窗帷幔,帷幔飘动,江淑婉无意间向车内一瞥,那车中男子侧身而坐,只能看到半张脸,可眼角下那颗泪痣,却清清楚楚映入了她的眼底。
她心中一惊,顿时嗓口发紧,呼吸也跟着滞住了。
马车驶向尽头,在一处僻静的巷口处停了下来,萧彻摘掉草帽钻进车里,一进来便遭来慕怀钦的当头质问:“为什么不停车?你没看到赵承业落单了吗?”
萧彻不忙不忙,拿走他怀里暖手,暖了暖,语气平和地说道:“刘夫人也在。”
“刘夫人?刘太守的遗孀?”慕怀钦一门心思都在杀了赵承业身上,倒是没注意身旁还站着个女人。
“是。”萧彻道,“此前摄政王指责刘太守指挥失当,才致使长汀惨遭大难,刘家也因此获罪。朕命顾佟查过,上奏本的正是赵承业。这件事,刘夫人不会不知是他在背后作梗。”
慕怀钦摇摇头,很不理解:“那更该杀了他才是!”
萧彻面带无奈,又将暖手塞了回去,一边搓着他的手,一边耐心道:“说你笨都说累了,切记,在官场上,摆在明面上的事,就不能在明面上去办,你若贸然出手,不论成败,刘夫人都难逃牵连,纵观全局,你不能为了消灭一个恶人,而制造新的悲剧,刘家已经蒙受了冤屈,她又是孤儿寡母、无依无靠的,还是不要将她卷进来为好,这件事必须从长计议。”
纵使萧彻说得都有理有据,可又错失了一次杀了赵承业的良机,慕怀钦怎么想都不舒服,他驼着背,缩在软椅上闷闷不乐。
萧彻见状便捧过他的脸,手掌像哄小狗似的在脸蛋上揉了揉,“教你呢,听进去没有?”
“哎哎,你搓痛我了。”慕怀钦瞠目,非常不解风情地掰开萧彻的手,“谁让你对我动手动脚的?”
萧彻习惯性地笑了笑,说道:“走吧。”
“去哪?不去会会赵承业那个姘头了?”
“赵承业是自个儿拎着药出来的,人肯定不在,方才路过,看见一群姑娘在街边迎客人,这么冷的天,咱们去捧个场。”
红袖坊是长汀城最大的销金窟英雄冢,民间俗称——窑馆。
往日一入夜,这里歌舞升平,来往的商客不断,可近年世道不太平,客人逐年递减,姑娘们生意不好做,便各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出来招揽客人。
萧彻将马车停在路边,先是去了成衣铺子,挑好久,选了件花白相间的锦缎长衫,在身上比比,自觉不错,便脱了灰突突的外衫,走去里间换衣服。
慕怀钦想看他究竟耍什么花样,便也跟了进去,他双手交叉倚在门口,看着萧彻又是玉带,又是折扇的,再加上那张英俊逼人的脸,活脱脱一个世家贵公子的形象,心里头开始莫名的焦躁。
“你打扮得像只花公鸡似的,去那种地方要干嘛?”
萧彻正照着镜子打理领口,目光瞥见镜中慕怀钦那不是鼻子不是眼的神情,不觉想乐,他满不在乎道:“你又不让碰,还不准朕出去疏解疏解?”
“啧!”慕怀钦不屑,“你去疏解,带着我做什么?”
“又不是非逼着你来,我两个时辰后就回去了。”
萧彻笑淫.淫地系好腰带,看神情还带着一脸的得意。
慕怀钦听了脸色更难看了,这就好像是在当面挑衅:朕去嫖.娼了,你在家乖乖等我两个时辰……
他不想生气,因为不知道该以何种身份生气,可还是忍不住生了气,不知该骂什么才能解了心头的一股莫名火,继而狠狠啐了一口,“呸,还两个时辰?别他妈吹牛了,也不怕磨成针鼻儿!”
说罢,他拂袖转身,衣袂带起一阵冷风。
萧彻朗声大笑,浑不在意地展开折扇轻摇两下,迈着闲散的步子晃出了店门。
暮色已染透长汀城的青瓦白墙,华灯初上,红袖坊门前的大红灯笼次第亮起。
胭脂香气混着酒气飘过街面,萧彻在红绿相间的莺莺燕燕中匆匆而过,他并没有从正门踏入,而是带着慕怀钦绕去纷乱的人群,去往了阁楼别院。
那别院青瓦白墙,一丛苍翠欲滴的凤尾竹探出檐外,竹叶尖儿还坠着晶莹的雨珠。门前石阶洗得发亮,半点不像风月场所,倒似一处书院。
“这是什么地方?”慕怀钦问道。
萧彻掀起门环,敲下三声,意味深长地笑道:“见位故友。”
故友?慕怀钦挑挑眼尾,他什么时候在长汀还有故友?
正思忖间,黑漆的木门“吱呀”开了一道缝。一个八九岁的男孩怀里抱着只圆滚滚的狸花猫,乌溜溜的眼珠上下打量他们:“二位公子找谁?”
萧彻看见那孩子微微一怔,心中思绪纷杂,他弯下腰,很自然地刮了男孩的鼻头,“小鬼,这么快就不认得我了?”
男孩怔怔摸了摸鼻头,目光在那张含笑的脸上转了两圈,霎时,瞳孔骤缩,他手忙脚乱地指着萧彻:“你你你你……”
接着,“砰”一声,将门摔上。
没想到故人相见,竟然是被拒之门外,萧彻十分尴尬地冲慕怀钦笑了笑,还没等他再次敲门,只听脆生生的惊呼炸响在暗巷里:
“阿姐,阿姐!陈世美回来了!那个陈世美回来了!”
萧彻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耳根肉眼可见地漫上桃红色,什么,什么?那小崽子喊他什么?!
他回身看了一眼慕怀钦。
慕怀钦负手立在青石板上,脸色已经变得不是个人色儿,“陈世美”三个字不亚于在他心头的闷火上狠狠浇了一勺热油,又“刺啦”一声腾起怪异的白烟。
他阴沉沉地问道:“你到底干了什么,让人家这么骂你!”
萧彻收回手,指节微蜷,抵在鼻下轻咳一声,试图掩饰那点突如其来的不适。
“小孩子家胡喊的,你也当真?”
慕怀钦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视线慢悠悠地扫过萧彻身上那件风骚十足的锦缎长衫,又落回他那张欠揍的脸上,“胡喊?我看喊得恰如其分!”
萧彻懒得与他扯这些,继续敲门,就在这时,那扇紧闭的黑漆木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彻底拉开了。
男孩名叫小宝,他依旧抱着肥狸猫,躲在一位女子身后,只探出半个脑袋,警惕地瞪着萧彻。
那女子约莫二十三四的年纪,一身藕荷色罗裙,外罩淡青的轻纱褙子,云鬓微松,只斜插一支简单的玉簪,并无过多饰物。她生得并非绝艳,但眉眼温婉清丽,气质沉静如水,站在这里,与门外旖旎暧昧的胭脂香气格格不入,倒真像是书院里走出的女先生。
她目光落在萧彻脸上,微微一怔,随即眼底掠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似是惊讶,又似是久违的欣喜,最后都化为一种淡淡的、带着些许疏离的恭敬。
她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标准却不算卑微的礼,声音平和:“贵客临门,有失远迎……”抬起眼帘,深深望去一眼,“萧公子。”
一句萧公子,仿佛把萧彻拉回了几年前,初次相见的场景,也是这样寂静的夜,飘了几朵冰凉的雪花,落在各自的额间。
时隔多年,故人依旧选择了在这里。
萧彻面上那点不自在迅速收敛,又恢复了那副风流倜傥、仿佛只是来寻友品茗的闲散模样,折扇轻摇,笑道:“如兰姑娘,别来无恙,在下途径长汀,想起故人,特来叨扰一杯清茶。”
如兰目光轻轻掠过萧彻身后的慕怀钦,慕怀钦此刻已收敛了外露的情绪,只是面无表情地站着。
如兰并未多问,侧身让开通道,语气依旧平淡:“寒舍简陋,若二位不嫌,请进。”
小宝抱着猫,蹭在如兰的腿边,小声嘟囔:“阿姐,你怎么让他进来……”
如兰轻轻拍了拍阿宝的头,示意他噤声。
萧彻仿佛没听见,泰然自若地迈步进门,经过慕怀钦身边时,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飞快地低语了一句:“收敛点,出门在外要给面子,别暴露我身份。”
慕怀钦眉峰微动,心里琢磨:这家伙应该是来这里寻欢作乐过,怕名声不好,多半隐瞒了自己的身份。
他没应声,只冷着脸跟了进去。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将门外那个香风缭绕、软语温存的红尘世界悄然隔绝。
雨雪初霁,湿漉的石板地映着廊下灯笼温暖的光。阁楼上灯火通明,隔着几条长廊,能听见觥筹交错,男男女女的嬉笑声。
门帘轻动,几位身着抹裙的姑娘翩然步入,裙衣飘拂,隐约透出曼妙的身段。她们手中托着银盘,盛着几样精巧甜点,微微俯身摆好茶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