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话落,慕怀钦笑容僵在脸上,眼底的戏谑瞬间冻结成冰。
他手指猛地收紧,掐得萧彻下颌泛白,“你还有脸提我二哥?!”
萧彻不服,“朕有何不敢!”
“当年若不是你去信引我入宫,我大哥怎会急于出兵落入沈仲的圈套,慕家军怎会落败,我二哥他又怎会自杀!”
萧彻冷笑:“谁叫你蠢,我让你来你就来?你脑子是摆设吗?"
“我脑子是摆设,你脑子又再想些什么?”
慕怀钦喉头滚动,声音突然拔高,“当时你软禁东宫,要被废了,你叫我怎么可能坐视不理!”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哑着嗓子吼出来的。
两人同时怔了一下,目光深深望着对方的眉眼。
半晌无言。
萧彻偏过头去,不忍再看。
曾经年少的情分依旧,可现在的,却不知走向了哪里。
“萧彻……”慕怀钦双膝慢慢着地,他捧起萧彻双肩,声音哽咽地问道:“我跟随你这么多年,我就问你一句话,当年宫变,你到底知不知道沈仲在宫中设了埋伏?”
——————
风卷沙尘掠过幽深的官道,‘瘸子’萧彻又当上了马前卒,一手牵着马,肩上背着行囊,时不时要递上吃的喝的,伺候着马上的‘官爷’。
几天来,慕怀钦嘴像被缝上了,半句不言,屈尊降贵地想去交流了,也多数都是用武力解决。
自从在茶馆,他捧着萧彻的肩膀泪眼相问,萧彻只回了他一句———朕从不知情。
慕怀钦不相信萧彻所言。
纵使这是他最想要,渴望、期待的答案,期望这一切都是沈仲的算计。
但当真如他所愿时,他却发现即便萧彻无辜,死去的人也不会复活,若萧彻知情,他至少还能理直气壮地找个人去痛恨,痛恨对方的无耻,痛恨自己的鲁莽与无知。
而现在,他满心的虚无感,如同站在悬崖边,后退是血海深仇,前进是万丈深渊,无论哪个选择都无法填补内心的空洞。
所以,萧彻说什么都是假的,他不会再信!
之后,他看萧彻做什么都不顺眼,但凡有点不合心思,就踹上两脚出气,萧彻一不留神,撒泼尿都能呲脚面上。
路上,萧彻斜眼瞥向马上,慕怀钦一袭狱吏官服,在官道上走得是大摇大摆,模样看起来漫不经心。
“心倒是大,躲过了骁骑卫,朕倒要看看他还怎么躲过永宁城的关卡!”
他这心里的话音刚落,慕怀钦骑在马上,手里轻轻摩挲着那块廷尉昭狱手令牌,头也不回地问道:“看什么看?”
终于舍得说话了,萧彻嗤笑一声:“前方便是永宁城了。”
慕怀钦自然明白对方的话意,他没作声,心里着实没了底,虽说手上有令牌,可以装作狱吏押解犯人,但没有刑部文书,想过城也是不可能的,何况就算有文书,萧彻一见到官兵,想必也会扯着嗓子大喊大叫,绝不会配合他。
走城里多半是行不通了,要想绕过永宁,去往长汀,只有一条路可选,就是翻山路。
以前听大哥说过,永宁是大梁的最后一道防线,地形十分复杂,三面环山,想要从中穿过,必须要翻越峭壁。
本就难度大,他现在又带着个瘸子,难上加难。
萧彻还在一个劲儿地冷笑,笑得他思绪混乱,他不像萧彻,能把要做的每一步都盘算得很清,他做事很多时候都会感情用事,像同唐宁一起逃跑,像放走其木格,像劫持萧彻,这些都是他冲动后的结果,换来血的代价。
这次绝不能再冲动,要冷静下来,不能因为萧彻三两句的讥讽,就意气用事。
慕怀钦不知道这算不算自己的一种成长,罢了,想不明白就不想了,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日子还长,有的是时间去周旋。
就在他调转马头准备去寻山路的时候,余光忽然扫到些许人影,慕怀钦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岔路口走来一群流民。
那些流民约莫二十余人,衣衫褴褛,三两结伴,像一串被扯断的念珠,零零散散地沿着路边挪动。最前面的老人拄着一根焦黑的木棍,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气。
他身旁跟着一位老妇,背着个四五岁的孩子,那孩子的手臂软绵绵地垂着,像两条枯萎的藤蔓。
“奶奶,我饿……”
慕怀钦又掉回马头,在不远处看着这些流民,隐约听那口音不像是永宁人。
后面跟着的也是几个年长的老汉,抬着块门板,上面躺着个面色泛青的少年,肚子不正常地鼓胀着,嘴角还挂着没擦净的血渍。
慕怀钦深觉奇怪,一群人里面居然一个年轻的壮汉都没有,他翻身下马,快速走道跟前拦住他们,“各位老人家,你们是从哪来的?"
那些流民饥寒交迫下,没看清慕怀钦的模样,走近了才察觉到他身穿着别样的官服,惊讶一顺,顿时像受惊的羊群般挤作一团。
前头拄棍的老人颤巍巍上前,膝盖一弯就要跪下,慕怀钦忙伸出手扶住老人,“老人家,这是作何?”
“回、回官爷的话。”老人喉咙里滚出砂纸摩擦般的声音,“我们是长汀城柳树沟的,不是逃犯。”
慕怀钦注意到老人说话时烧焦的头发,碗口大的疤嵌一侧头皮上,同时,后面的人群里也传来压抑的咳嗽声,破败的风箱一般。
“长汀?”慕怀钦眉心缩紧,目光再次扫视了人群,“长汀离这百里之遥,你们怎么会来这?”
就在这时,门板上的少年突然抽搐起来,抬板的老汉慌忙放下门板。一个包着褪色头巾的老妇扑上去,用袖子去擦少年嘴角新溢出的血沫。
老人看着少年,悲愤地叹了一声:“作孽啊!作孽!”
“老人家,长汀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人眼珠忽然蒙上一层泪雾,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几次,才挤出些哽咽的声音:“官人不知,半个月前,羌胡突然袭击了我们的村子,他们一群人挥着刀冲进村子。”老人的声音突然哽住,佝偻的脊背剧烈颤抖起来,“见人就砍,见东西就抢,还把全村的少男少女都用铁链锁了起来......有个后生想逃,当场就被......”
人群里突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
慕怀钦看见那老妇瘫坐在地,怀里紧紧搂着件褂子,那布料上浸透的深褐色痕迹已经发硬。
“怎么会这样?长汀不是有守军驻守吗?没人管吗?”慕怀钦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
老人叹了一声,脸上的皱纹更深了:“自从刘太守去后,哪还有什么为百姓谋生的官啊,都是些官官相护的贼子,我们又是长汀周边的小村子,他们发现羌胡来了,第二日晌午才来了两个差役,说...说边境摩擦在所难免,后来,才没几日,那羌胡蛮子又来了,这次还带了油罐...”
“呸!”抬门板的老汉恶狠狠地啐了一口:“那些官老爷们早把家眷送去州府了!城墙上的守军也一个个跟瞎子似的,看见烟柱就往回缩!”他撩起衣襟,露出腰间缠着的草绳,那分明是用来捆扎麦秆的,此刻却缠在他塌陷的腹部,渗出黄绿色的脓液。
慕怀钦回头恶狠狠地看了萧彻一眼———这就是你治下的大梁?
萧彻别过他的目光,也不敢作声。
他心中细数,长汀太守刘琪去后,朝廷确实一直未正式委派新官。沈仲曾提议让顾佟接管,但他觉得顾佟性情圆滑,朝中他能游刃有余,但守卫边疆并不是他的强项,便驳回了。吏部随后便递了折子,推举长汀守军副将赵承业暂代城防事务,还给了个护城都尉的虚衔,算是权宜之计。
后来宫里一连串的事发生,又赶上西周来访,这件事就被耽搁了。
可如今看来,这赵承业要么是庸碌无能,要么就是与羌胡暗通款曲,否则怎会让百姓沦落至此?萧彻眸色微沉,牵着马绳的手指缓缓收紧。
真是该死,通通该死!
“老人家,那你们现在打算去哪?”慕怀钦问。
老人茫然地望向官道尽头:“去上京,告御状,官不作为,将不领兵!”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自言自语,“再走几天...再走几天就能到了...”
听到这,萧彻不由得猛地转头,这回换他恶狠狠盯着慕怀钦———这御状告的,都告到荒山野岭来了?
慕怀钦也悄悄避开他的目光,低下头,这件事暂时是没着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