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她推开琴行有些沉重的玻璃门,门上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叮咚声。店内冷气开得很足,与外面的燥热恍如两个世界。空气中弥漫着木料、松香和金属弦特有的冷冽气味。一个扎着松散马尾、穿着亚麻长裙的年轻姐姐正坐在柜台后,低头擦拭着一把贝斯的琴颈。
  “随便看。”姐姐头也没抬,声音温和。
  悸满羽有些拘谨地点点头,目光立刻被墙上悬挂的一排电吉他吸引。它们造型各异,漆面在暖黄的射灯下流淌着幽暗或耀眼的光泽。她的视线精准地锁定在了一把上——通体哑光黑,琴身上却有着如同岩浆般奔涌流动的红色火焰纹路,狂野而不羁,像暗夜中骤然爆发的生命力。它静静地挂在那里,却仿佛自带音浪,与司淮霖在舞台上拨动琴弦时,那股压抑又爆发的力量感不谋而合。
  她走近了些,看清了标签上的价格。心脏猛地一缩,那个数字对于她而言,同样不算小数目。父母虽然将她“丢弃”,但在生活费上并未苛待,只是大部分被爷爷奶奶以“代为保管”的名义截留了。但她从小就有攒钱的习惯,来到栎海港后,除了必要的药费和极少的日常开销,司淮霖几乎承担了所有共同生活的费用,总是用“我吃得少”、“养猫就要负责到底”这样看似随意的理由搪塞过去。这笔她默默积攒下来的钱,此刻似乎找到了它最有意义的去处。
  “想试试这把吗?”店长姐姐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看着她专注的目光,微笑着问。
  悸满羽回过神,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不,不用试。姐姐,我就要这把,请帮我包起来。”她指了指那把黑红配色的电吉他。
  店长姐姐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似乎没料到这个看起来安静又苍白的女孩会如此干脆地买下一把价格不菲的电吉他。但她没多问,只是利落地取下琴,开始仔细地检查、调试,然后装入一个厚实的黑色硬质琴盒里。
  付钱的时候,悸满羽从随身带着的旧钱包里拿出储蓄卡,指尖微微有些颤抖。刷卡机吐出账单,显示的数字几乎掏空了她积蓄的一半。但她没有犹豫,只是在心底轻轻舒了口气,一种混合着心疼与巨大满足感的情绪悄然蔓延。
  提着沉甸甸的琴盒走出琴行,午休时间已过去大半。阳光更加毒辣,晒得地面发烫。她不能带着这个回学校。几乎没有犹豫,她招手拦下了一辆三轮摩的,报上了那个临海老小区的地址。
  一路颠簸,海风的咸腥味越来越浓。她抱着琴盒,像怀抱着一个灼热而珍贵的秘密,心跳一路都在加速。回到家,她将琴盒小心翼翼地藏在了司淮霖床底最深的角落,用几个闲置的旧纸箱稍微遮掩了一下。做完这一切,她才感觉后背已被汗水浸湿,喉咙也因为紧张和奔跑而干渴。
  来不及歇息,她又匆匆锁好门,跑下楼,再次搭乘摩的赶回学校。下午第一节课的预备铃声已经响过,校园里恢复了喧闹。她小跑着穿过操场,肺部和心脏传来熟悉的压迫感,让她不得不放慢脚步,微微喘息。
  刚跑到高二六班所在的楼层,就在教室后门撞上了一个正急匆匆出来的人。
  是司淮霖。
  她脸上带着一丝罕见的焦灼,在看到悸满羽的瞬间,那焦灼化为了明显的担忧。她一把扶住微微气喘的悸满羽,眉头蹙起,语气带着责备,更多的却是关切:“跑什么?身体不好自己不知道?脸色这么白!没带药你提前跟我讲一声啊,我回来的时候顺路给你带上就行了!”
  她连珠炮似的问题砸过来,不等悸满羽回答,又伸手用手背贴了贴她的额头,触感冰凉却带着跑后的热意。“渴不渴?药吃了没有?”
  悸满羽仰头看着她,因为奔跑和紧张而泛红的脸颊在司淮霖看来更像是虚弱的表现。听着她一句接一句的责备与关心,感受着她指尖残留的、因为常年练琴而略带薄茧的触感,再想到床底下那个藏着的心意,一种混合着愧疚、甜蜜和巨大满足感的情绪涌上心头。她忍不住弯起眼睛,笑了起来,那笑容很柔和,像午后穿透层层叠叠绿叶洒落下来的光斑。
  “吃过了。”她轻声说,声音还带着微喘,“没事,就是跑得有点急。”她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自然,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砰砰直跳。
  司淮霖仔细看着她,确认她除了跑累了似乎没有其他不适,这才松了口气,但还是不放心地叮嘱:“下次不许这样了,有什么事等我一起。”
  “嗯。”悸满羽乖巧地点头,任由司淮霖拉着她的手腕,把她带进教室。
  下午的课是物理,讲台上老师正分析着复杂的受力图。悸满羽坐在窗边,阳光将她的课本晒得暖洋洋的。她有些心神不宁,目光时不时飘向身旁的司淮霖。对方已经恢复了平时听课的状态,指尖转着笔,偶尔在草稿纸上写下一两个公式。
  而悸满羽的心,却早已飞回了那个临海的小房间,飞到了床底下那个藏着炽热秘密的黑色琴盒里。那个属于盛夏的、无声的密语,正安静地等待着,在不久后的某一天,发出石破天惊的第一个音符。教室窗外,知了声嘶力竭,夏天还很长,而有些故事的篇章,才刚刚翻到最动人心弦的一页。
  第30章 胆小鬼与吉他
  放学的铃声像是抽走了绷紧绳索的最后一丝力气,却又开启了另一段沉默的行军。晚自习的高二六班,罕见地没有被“四角洲”的抽象发言或零食窸窣声填满。空气里漂浮着粉笔灰和凝滞的热气,更多的是笔尖与纸张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像一片倦怠的潮水。就连平时最坐不住的管翔,也只是对着物理卷子上的电路图愁眉苦脸,半晌,憋出一句:“这电流它非得这么走吗?不能抄个近道?”旁边的赵范塞给他一块饼干,小声说:“翔哥,吃点东西补补脑,别想那捷径了,规矩画着呢。”左叶难得没打游戏,戴着耳机似乎在听英语听力,眉头紧锁。李铭则对着语文古诗词默写抓耳挠腮,嘴里念念有词。许薇烊和刘文头靠着头,在对数学答案,偶尔传来一声压低的叹息或小小的欢呼。
  这就是高中生活,狂欢是短暂的插曲,题海才是永恒的主旋律。谁都懂得在该紧的时候,把心里那根弦拧上几圈。
  司淮霖和悸满羽随着人流走出校门。夕阳的余温还未散尽,黏在皮肤上,晚风带着入夜前的最后一丝闷热。
  “今天不去‘拾光’了?”悸满羽轻声问,注意到司淮霖走的是直接回家的路。
  “嗯,”司淮霖应了一声,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琴还没拿回来。奇鸢说配件要等两天。”她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有点自嘲的弧度,“而且,酒吧那地方……今晚大概没人想听木吉他弹的慢歌。”
  悸满羽沉默地点点头。她能想象那个场景,烟雾缭绕,觥筹交错,人们需要的是能点燃情绪的爆裂节奏,是能跟着摇晃身体的强烈鼓点,而不是木吉他清澈却孤独的叙事。迷恋炫酷本是少年心性,如同海潮,汹涌而来,裹挟一切。而她们之间那未曾言明的情愫,就像覆盖在心跳上的薄薄茧层,细微,却真实存在,阻隔着更深的触碰,也带来隐秘的酸胀感。
  回到那个临海的老房子,熟悉的带着霉味和海腥气的空气包裹上来。司淮霖放下书包,径直走到阳台。她没有开灯,借着邻居家窗户透过来和远处海面上渔火的微光,抱起了那把靠在墙边的原木色木吉他。
  很快,阳台上响起了吉他声。不是她平时在酒吧弹唱的那些或激昂或流行的曲子,也不是她自己写的那些带着挣扎和棱角的旋律。只是一些零散的、不成调的音符,像是无意识的抚摸,又像是内心无处安放的情绪,在弦上小心翼翼地试探。琴音沉闷,带着老旧乐器特有的喑哑,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寥落。
  悸满羽站在客厅与阳台的连接处,安静地听着。她没有打扰,只是转身进了浴室。温热的水流冲刷掉一天的疲惫和黏腻,也让她因为那个藏在床底的秘密而一直加速的心跳稍稍平复。
  当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来时,阳台上的吉他声还没有停。她深吸一口气,走到床边,蹲下身,费力地从床底最深处,拖出了那个沉甸甸的黑色硬质琴盒。
  心跳再次不受控制地加快。她抱着琴盒,走到阳台门口,光线昏暗,勾勒出司淮霖抱着木吉他、微微佝偻着背的侧影。
  “司淮霖。”她轻声唤道。
  琴声戛然而止。司淮霖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向她。
  悸满羽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走上前,将那个黑色的琴盒轻轻放在司淮霖脚边,然后,蹲下身,打开了卡扣。
  哑光黑的琴身,琴身上如同岩浆奔涌、又似暗夜火焰的红色纹路,在稀薄的月光和远处零星灯火映照下,折射出一种沉静而炽热的光芒。它静静地躺在深色的绒布里,像一头蛰伏的、蓄势待发的兽,充满了力量感。
  司淮霖愣住了。她的眼睛微微睁大,目光牢牢锁在那把吉他上,像是无法理解眼前所见。她脸上惯有的那种或冷淡或戏谑的表情消失了,只剩下全然的错愕和难以置信。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只有远处海浪不知疲倦的哗哗声,填充着这突如其来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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