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方过一刻,众人就听簌簌声响,杂草丛中突然显出一艘乌蓬小舟,江风一吹,人高的杂草翻叠如浪,因其掩去无尘身形,那乌篷小舟便好似在其间游行,拖出曲折长痕。
  众人见无尘仅凭一人之力高举船只奔来,却能面无异色,疾走如飞,心下不由暗自惊叹,而其中五觉尤甚。
  他知无尘所御正是菩提门至高内功——《大般涅槃经》中的龙象之力。修行浅薄者皆难参透此法,无尘能将其运行自如,便可见是入道的高僧。
  “可师叔早已是破戒之身,如何又能修得此法?”
  五觉呆呆盯着无尘举船入水,眼前之景非是虚像,怎能不让他震惊?
  小舟哗然入水,无尘踏步跃上,牵出长绳捆上大石,使之稳在岸边。待一切已毕,展臂对众人笑道:“诸位请吧。”
  此话一出,众人目光遂移向蔡霈休。宁怀风的尸首尚在车上,却是不好带走,蔡霈休心下犯难,无尘见她犹疑不定,开口询问。待蔡霈休道出此事,无尘合手唱一句佛号,显出悲悯神情,叹道:“生死乃表象,至善者,既见诸佛。女娃若信得过和尚,便将这善人交由和尚驮过这江吧。”
  见蔡霈休默然不答,无尘又道:“和尚可对西天诸佛立誓。”既已说到这份上,蔡霈休疑虑顿消,正色道:“有劳大师。”随即,无尘下船入车,以布带将人捆在身上,因烈日当空,顾逸又取自身衣袍将尸首掩好。
  待无尘重返小船,蔡霈休自当揽着钟柳函先一步上去,剩下几人见此,也不再拘谨,拿上所需物品放心入了船去。
  钟柳函将药箱搁在一侧,但见船外无尘抛了麻绳,挥桨说道:“几位客官坐稳了。”双臂齐下,快速扳动木桨,滔滔江流中,小船移动渐快,无有阻碍。
  五觉频频向外望去,这小舟载了八人,却能在此江浪中平稳行近,更加认定无尘用的乃是龙象之力,此异举却被坐在一侧的宋寄悦察觉,以为他是害怕无尘报复,开口道:“你且放宽心,他既直言不会再杀你,想来是并无此念,若你担心,我们几人尚可护你无忧。”
  “多谢宋施主,小僧并非此意,只是心中有惑,故而如此。”五觉合十垂首,却因涉及本门秘学,不好言说。
  见他神色缓和,宋寄悦也不细究,点了点头,转眼就瞧蔡霈休凑在钟柳函耳边低语,忙移开视线,不想却与宋寄言目光对上。但见宋寄言匆忙扭头,笑对她二人道:“你们感情再好,也不能当着我面说悄悄话啊,我也要听。”
  宋寄悦闭眼无奈叹息,心想:“人家正是情浓之时,你去凑什么热闹?”又思及宋寄言并不知二人关系,忙要截住话头。却见钟柳函蹙眉道:“在聊方才那首词。”转而又问船外的无尘:“大师吟的词中的‘陶朱’可是指陶朱公范蠡?不知又是何人所作?”
  这首词钟柳函已是第二次听无尘吟诵,但觉旷达不羁、意蕴深长。能写出此词者,想来不是无名之人。
  无尘一拍桨,眯眼笑道:“姑娘说的不错,这范蠡与西施的故事可是流传百年,二人忠以为国,最后能全身而退、携手归隐,也是一桩美谈。至于作词之人,和尚却是不知。”
  顾逸摇扇道:“这词我也是听人说书时记下,虽说凄美爱情故事叫人难忘,但如范蠡和西施这般为国尽忠,后得两全的动人故事更加让人欣赏,于国于民于人,都是一件美事。”
  范蠡与西施的故事始于延武时期坊间流传开的一个话本,当时五国争斗不休,乱世之下,这些家国大义、才子佳人的话本犹其盛行,而最负盛名的便是此篇。如今二人的故事仍在泯愁江至鉴良湖一带流传,众人便都有所耳闻。
  宋寄言听他二人言语,漫不经心地道:“也不知是哪位酸腐男子写的话本,也就你们男子自己爱听。话本上写西施与范蠡一见倾心,而范蠡为家国大义忍痛舍爱,将西施献给吴王,在我看来,范蠡对西施也没几分真心,若果真的爱慕,又怎会把爱的人亲手送入虎口?”
  “话也不能这么说。”无尘皱眉道,“和尚虽说不上是心怀家国大义之人,可若家国大义与儿女情长相较,自是前者更为重要,范蠡为前者牺牲后者,也属无奈之举。”
  话音一落,就听钟柳函道:“依大师所言,范蠡为家国大义献出所爱,西施为儿女情长甘愿舍身,一是有大局的男儿典范,一是为爱冲昏头脑的痴情女子,这主要歌颂的是谁,也不需我多说了吧?”
  顾逸思索一阵,他却是从未这样想过,但觉各有道理,忙道:“想来是各人所重不同,有人看重情,有人看重义,范蠡为家国大义,西施则舍身取义,也可说范蠡有家国之情,西施有儿女之情,二位都是有情有义之人,没什么好比较的。”
  顾逸不说还好,这话一出,倒是连宋寄悦也忍不住道:“大师前面既说了家国大义重于儿女情长,如此来看,西施终究低了范蠡一筹,便也没有二人相配之说,而范蠡献上所爱,到底是无情之人,这话本里写的也不是什么美谈。”
  几人争论到此,确是分不出对错,蔡霈休暗想:“世间女子常被看轻,话本多为男人所著,笔下的‘美娇娘’‘痴情女子’也是依作者思想而成,不外乎贵女看上穷书生,仙女思凡下界等,以话本来论,西施与范蠡的故事在其中还算能看的。”
  船内一时沉寂,随后传出一声叹息,便听宋寄言叹道:“世人只知范蠡报国之志,却无人问西施之志。而与范蠡的归隐,究竟又是谁眼中的美满?”
  “情有始终,志无大小。”钟柳函道,“人生如行舟,有顺亦有逆,一切要等靠岸才知。”
  无尘仰头饮一口酒,扯下腰间另一只酒壶,扔进船中,哈哈笑道:“你这女娃当真有趣,看来也得与你喝上一杯,可否告知和尚名字?”钟柳函微一蹙眉,颔首道:“我姓钟,字凝熙,春榆城人。”
  无尘扳桨的手稍顿,随后继续划船,笑道:“卫铭净生于程国的卫家,卫家世代出游说,你既是她女儿后人,不怪有此番言论,倒是和尚看走了眼,再自罚一杯。”说罢,又是喝下一大口酒。
  这船内小桌下便备有几只小碗,蔡霈休将酒倒入,小船随水摇晃,洒出不少酒水。钟柳函浅尝一口,道:“有感而发罢了。”
  几人说说谈谈,三刻钟后到了对岸。宁怀风便由顾逸接下,无尘戴上斗笠,站在船头,眼见蔡霈休转身要走,出声道:“好女娃,今次一别,怕难有再见之日。”蔡霈休心下一惊,回首问道:“大师要去何处?”无尘合手一拜,眼中闪着光亮,微笑道:“此地再无和尚留恋之物,该去见我佛了。”
  宋寄悦闻言,神情一变,却听无尘续道:“和尚要西渡去我佛出生地见见,去聆听我佛教诲。”灼灼光华之下,五觉竟自他身上看出几分宝相,当即合手道:“愿师叔早登无上觉。”
  蔡霈休心知此为二人最后一次见面,不由生出几分怅惘,拱手道:“山水无别,恭送大师。”
  无尘淡淡一笑,他此次助众人渡江,也只为了结这最后一段尘缘,如今己事了毕,再无所挂,撑船悠然而去。
  几人没了车马,一路走走停停,直至黄昏时才入相忘山中。过不多时,暮霭沉沉,凉风徐徐,下起淅沥疏雨。蔡霈休取了身上包袱,拿出外衣,罩在钟柳函头上。
  众人不想这山中气候变化无常,竟在入夜前下起雨来,几人一合计,只得由宋家姐妹和顾逸三人去寻那山神庙所在,剩下三人在原地等候消息。
  钟柳函一张脸愈显苍白,蔡霈休低头瞧见,只怕她寒毒突然发作,问道:“可有哪里不适?”心中焦虑万分。
  钟柳函身子微微发颤,抬眸虚弱道:“有点冷。”为吊着宁怀风那一口气,她强施天衍九针,这寒毒怕是压不了几日。
  蔡霈休一抿唇,索性伸手将人紧紧抱住,右手按在她背心,不断输入真气。钟柳函有了些精神,叹道:“姐姐,你如今有伤在身,要再为我输送真气,自己又能剩多少?”蔡霈休认真道:“真气没了可以再练,你不能有事。”又恐她再劝,续道:“也不过这几月的事,等到达齐云山,你的寒毒就能解了。”
  钟柳函整个人倚在她身上,见她脸上挂了雨水,捉着衣袖仔细为其擦拭。蔡霈休面上神情稍缓,眼睛却直直盯着前方,只盼三人能早些回来。
  过了不知多久,顾逸一人赶回,背上却没了宁怀风,只听他道:“找到山神庙和花前辈了。”蔡霈休忧心钟柳函身体,自然未留意到他话语中未带一丝喜悦之情。
  当三人随他往山神庙奔去,远远就瞧见庙中的点点烛火,定睛一看,宋家姐妹站在庙外,神色肃然,一金发女子背对这方,正与她们谈话。
  四人到得近前,顾逸率先拉着五觉退到旁侧,并未进庙中。蔡霈休心下古怪,转头看向金发女子,却有四十余岁年纪,点漆双眸带着疲惫,金发虽稍显凌乱,仍难掩风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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