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想纹魅魔纹啊?”老板拿过图册,“打算纹哪儿?”
  汤遇想了想,问:“什么是魅魔纹?”
  老板神秘一笑,视线往周竞诠那边一扫,语带调侃:“真要纹的话,你得先问问你男朋友同不同意。”
  “……”汤遇一怔,随即转头——那人脸色冷得吓人。
  “他不是我男朋友。”汤遇扭回头,抬高音量,“我不需要听他的意见。我说纹,你就得给我纹。”
  周竞诠觉得这氛围很诡异、很让人厌恶。
  老板笑了笑,没再多说,翻了几页图册:“第一次纹身吗?如果是第一次纹,那我不建议你上来就搞大图案。小的也挺好看……你看,这还有情侣纹身。”
  情侣纹身……
  汤遇凑过去看。
  他翻阅了很多页,手指最后停在一对交尾的鱼上,他指着自己的锁骨,说:“一个纹在这里。”他回头,点在男人的胸口上:“另一只纹在这里。”
  周竞诠理应制止汤遇这种不理智行为,可他不确定汤遇是真的醉了,还是装醉。关于纹身这件事,他一向觉得无可厚非,这是个人的选择,只要不打扰别人,他就不会对此发表什么偏见。但汤遇就这样草率地决定要纹身,他很不赞同。这不是随口的一句话,这是要落在血肉上的印记。
  汤遇兴致勃勃地和老板讨论着如何设计图案。他要一对鱼,要它们在水里缠绕成圈,成双成对。
  周竞诠张口想拒绝情侣纹身的提议,可汤遇却偏偏在那一刻抬起头,说:“你还没送过我生日礼物呢。”他的意思是,要把这个纹身,当作他送的礼物。
  这句话让周竞诠很羞愧。石雨给汤遇送了礼物,那个叫窦钧的也送了……所有人都给汤遇送了礼物,唯独他,什么都没有。汤遇不缺钱,不缺物质,不缺任何东西……而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好像也只剩下一块皮肤的所有权了。
  他们进了另一个昏暗的房间。房间里摆着一张黑色的纹身床,床头的射灯把那张床照得像个手术台。
  那位老板——同样也是纹身师,让汤遇脱掉上衣,因为图案要落在锁骨下方,布料哪怕遮住一角也会影响针头的走位。
  在周竞诠的注视下,汤遇脱掉了上衣。
  没有衣服的遮掩后,那些斑斑点点的痕迹清晰地浮现出来,从胸口延伸到小腹,纵横交错。旧的褪已经成了青黄色,新的还是艳红,似乎仍在发烫。在白色的射灯照射下,周竞诠头一次觉得那些痕迹是那么地……可怖。他发觉自己和野兽没什么两样。
  纹身师见惯不怪,拍了拍纹身床,示意汤遇躺上去。
  刺鼻的消毒酒精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汤遇躺在那张床上,伸手去够他:“周竞诠,你可以一直握住我的手吗?”
  他握住那只柔软的手。
  纹身师撕开无菌包装,取出针管,换上新针头,又拿起转印纸,将提前设计好的图案比对位置。
  “先定个位,别乱动。”纹身师按着纸样,轻轻抚平。
  “准备好了没?”机器接通了电源,低沉的嗡鸣在空气里震荡开来。
  汤遇眨了眨眼,小声说:“我好像有点害怕。”
  “不用怕。”周竞诠和纹身师异口同声。
  纹身师笑了笑,顺势补了一句:“这位置还好,不算最疼的。”
  汤遇问:“哪里最疼?”
  纹身师挑了挑眉,没有回答。
  周竞诠不敢苟同这位纹身师“还好”的言论。因为他亲眼看见落针的时候,汤遇的眉毛一下子拧紧了。可即便如此,汤遇却没有喊停。他不理解。明知道很痛,为什么还要做这件事呢?
  汤遇是很能忍的,渐渐地,他习惯了那份疼痛。他将周竞诠的手搁在自己的眼睛上,呼吸逐渐绵长,酒意上头,他睡着了。
  房间里很安静,唯有机器的嗡鸣声,纹身师突然在这沉默中开口:“其实你们一进门的时候,我就认出来了。”
  “……?”周竞诠有些不解。
  纹身师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又指了指躺着的汤遇:“汤遇啊。我看过他的《譬如朝露》。那片子里他演得真好,我当时还一直希望他和孟家臻的演员能在现实里也成一对呢。没想到啊,他现实中是有伴侣的。”
  周竞诠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但其中有两个关键词超出了他的词库范围,“譬如朝露……是什么?”
  纹身师显然没料到他的反应,愣了下,露出惊讶的笑意:“你没看过《譬如朝露》吗?汤遇主演的电影啊。”
  周竞诠愣住了。
  没有。
  他确实没有看过汤遇的任何一部电影。
  事实上,他对汤遇的工作、作品、外界评价几乎一无所知。他只知道汤遇是一个明星,是一个演员,是一个与自己生活在截然不同世界的人。况且,他也没有渠道和时间去了解那些光鲜亮丽的东西。
  那位老板没有再说什么,直到他给汤遇纹完了纹身,“好了,叫醒他吧。”
  周竞诠捏了捏汤遇的脸,将他从昏沉中唤醒。
  汤遇似乎是不愿醒来,睫毛颤动了一下,又皱起了眉。周竞诠只好将他抱到旁边的沙发上,脱下自己大衣来将其包裹住。
  现在,他要去完成汤遇的生日礼物。
  在他脱掉上衣前,老板真诚地提醒他:“这玩意不能强求。如果你真的不想纹,那就不要纹。”
  “没有强求。我是自愿的。”
  纹身师将汤遇设计的最终稿拿了过来。
  那是一条与他锁骨下方相同,却被倒置的鱼。鱼的下方,还有他亲手写下的一行英文,歪斜、凌乱。汤遇的字迹丑陋,周竞诠凝视了许久,才费力地辨认出其中的字母:
  「mine,andneverfree.」
  ——属于我,且永不自由。
  汤遇要他人生命题中排在第一位的东西。自由。
  他要他永远属于自己,他要他永远得不到自由。
  第38章 云泥之别
  夜很黑了,街道上空无一人。
  汤遇似乎酒后总是很困倦,离开那家刺青店时,他怎么也不肯睁眼。无论周竞诠怎么叫、怎么摇,他都只是含糊地应着,嘴里一遍遍重复:我在睡觉……我在睡觉……不知道是撒娇,还是真的在说醉话。周竞诠更倾向于前者,从那家迪厅出来到现在,时间已过去很久,那几杯酒不至于到现在还没代谢掉。
  无奈之下,他只好蹲下身,将人背了起来。
  那人将脸贴在他的颈侧,湿热的鼻息一阵阵拂过他的耳廓,他的头不自觉偏开了些。
  想象中应当更沉的身体,落在背上却意外地轻松。修长的身形下骨架细瘦,实则并没有多少分量,反而让人恍惚觉得背了个女人。
  夜风正凉,背上的热度一点点透过衣料传进来,从肩胛蔓延至脊椎。他们走过一个又一个街口,却不见一辆车经过。这个时间点公共交通早已停运,街边店铺也都拉下卷帘门,他只能背着人继续前行,心中祈祷,祈祷会有一辆出租车出现,将他们带回家。
  走着走着,他的身体热了起来。
  胸口新纹的图案还在隐隐发烫,针刺入皮下的余痛如影随形。
  周竞诠确信自己这辈子不会再去纹身。他后知后觉汤遇的聪明——纹身是很难抹掉的印记,即便有一天他们的关系结束,不再联络,他也会因为这个纹身记起这个人,记住这一天。
  这天是一月二十日。
  是他的生日,也是父亲的忌日。
  按理他该去墓前烧一叠纸钱,摆一束鲜花,可他没有去,已经很多年没有去了。记忆中,那一幕至今仍如此清晰,如此难以启齿。
  周永和第一次对许雅芙挥拳相向时,他就站在原地,愣愣地不动。他没有冲上前拉住父亲的衣袖。后来许雅芙失去了一侧听力——她与父亲离婚——他们家破人亡。这便是他亲身参与的恶果。他没能保护母亲、没能阻止父亲的纵身一跃,这便是他的债。如今,他为许雅芙视若生命的女儿付出一切,舍身求命,也是理所应当。
  远处,一束刺眼的大灯划破夜色,照亮了街角。一辆出租车缓缓驶来,回应了他的祈祷。
  “车来了,你要下来吗?”他侧头,去问身后人的意见。
  “不要……”汤遇含糊地应了一声,双臂箍得更紧。
  出租车停在他们面前,他拉开车门——
  “……”
  他意识到这样是无法将身后的人放进去的,他松开对方大腿,“下来。自己进去。”
  汤遇很不情愿地夹紧了腿,但重力不容他抗拒,最后还是顺着力道滑落,踉跄了一下跌进后座。
  周竞诠跟着坐进去,刚关上车门,汤遇便整个人倾倒过来,将头枕在他腿上:“到家再叫我……”
  家……
  这个字眼很刺耳。
  那间出租屋可以称之为“家”吗……
  半个月前,汤遇突然登门,说要在他家里住下,说自己身无分文了。那一刻,他竟生出一种荒唐的庆幸,他们两个人都一无所有了,他们竟是同病相怜。他没有犹豫,便接受了汤遇要住下来的事实。不是出于伟大的仁慈或精明的算计,而是他有一双手——一双手。他既然能撑起一个发育缺陷的心脏,那不难再养活一个人。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