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是,予在。”
元嘉声音更柔,“宝林天人吉相,都会平安的。”
金宝林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脸上木然依旧,很快又被痛色覆盖。稳婆和宫女连忙上前,元嘉顺势后退两步,将自己从这出安抚人的戏码中抽离。
正当时,有小内侍垂着脑袋从殿外走进,凑到祥顺耳边说了句什么。前者哎呀一声,同样急匆匆地离了殿,不多时又带着一脸苦色回来。
“女君,薛美人在外头站着呢。”
祥顺避开不断进出的宫女,小心凑近元嘉身边,低声道。
“……她来干什么?”
元嘉诧异回头。
“奴才也不知道呢,”祥顺皱着一张脸,“要说薛美人的月份也大了,就该在蓬莱殿好生养着才是,结果挺着个大肚子,来了就在殿外空地上站着,身边还只跟了一个宫女。奴才劝了好几句,可美人根本不搭理奴才……还请您出去瞧瞧吧!”
元嘉眉心微蹙,一时弄不懂薛玉女葫芦里在卖什么药,可也不能由着人继续站在外头,遂朝苗显光叮嘱两句,自己则带着逢春和祥顺走了出去。
“……薛美人是听说金宝林生产,心中担心,所以专程过来的么?这里有太医和稳婆照料,金宝林又素来体健,料想很快就能平安诞下皇嗣,薛美人便不要在这里陪着等了,早些回蓬莱殿吧。”
甫一出殿,元嘉便瞧见了空地上的那抹瘦削人影,等再走得近些,薛玉女的模样在元嘉眼里也愈发清晰。可随之而来的,却是骤然涌出的担心与疑虑。
无他,薛玉女实在太瘦了。
算来也有六、七个月的身孕了,平日里各式补品又流水似的送进蓬莱殿,按说正该是滋养得当的时候,可薛玉女还是不见半分圆润。隆起的肚腹与过分纤细的四肢、几乎要凹陷下去的两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特意放了量的宽松裙衫穿在薛玉女的身上,竟平白给人以空荡荡之感。风一刮,便勾勒出嶙峋的骨架。
她的脸色比在榻上挣扎的金宝林还要苍白,唯有眼眶下多出一抹极淡的青黑,像是长久不得安眠——一如逢春当初在她面前说的那样。
她那时还不以为意,虽吩咐了留意,却实则再没有投去半分关注。后来又因将目光聚集在了前朝,后宫的许多事务便暂交给了倪娉柔与刘婵协理。如今看来,薛玉女的情况远比她以为的更糟糕。
元嘉又走近了两步,见她仍怔怔地望着产房的方向,眼神空洞又恍惚,拧着眉又唤了一声,“……薛美人?”
薛玉女的身子剧烈地抖动了一下,而后惊醒般回望,却在看清楚元嘉的脸后,露出了一抹怪异的微笑,近乎耳语道——
“女君……信命么?”
第171章 魇困心 我只觉自己早跌进泥巴地里,脏……
元嘉眉心蹙得更厉害了, 一时不解薛玉女何以会发出此问,但眼下也不可能放任她继续在这里站着,遂道:“薛美人累了,还不先将美人扶进偏殿休息, 你……似乎不是常跟在薛美人身边伺候的那个?”
元嘉说着, 又看向距薛玉女半步之遥的那抹杏色人影, 是大宫女的服制不错,她却从来没在薛玉女的身边看到过这张脸, 不免发出一声疑问。
那宫女上前扶过薛玉女, 口中低声道:“奴婢原是在薛贵太妃身边伺候的,因美人有孕, 贵太妃实在放心不下,遂让奴婢过来照顾美人的饮食起居……之前都只在蓬莱殿侍奉,今日是第一次跟在美人身边出门。”
若是薛贵太妃派来的,倒也在情理之中了。
元嘉浅浅一颔首, 不再多言。
“美人, 咱们回去吧。”
那宫女亦是不住劝说, “奴婢知道您关心金宝林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可您肚子里的这个,也得小心为上哪!”
薛玉女起初还没有反应, 一听见“孩子”二字,立刻便发了狠劲将那宫女推到一边,更言辞激动道:“要你多嘴!”
这可与薛玉女一贯示人的温柔面目背道相驰了, 更全然不像她那位早亡的姊姊——薛神妃给人的印象了。
那宫女骤然被推开, 踉跄着倒退了好几步,也不知是被薛玉女打到了哪一处,脸上有一瞬间闪过吃痛的神色, 但很快便被掩盖在她平静的面容下。脚步顿了顿,又若无其事般重新凑了上去,将声音放得更低,带着近乎哀求的意味——
“美人,您就听奴婢一声劝吧!产房血气重,若是冲撞了您,或是腹中的皇嗣可怎么好?纵然不想回蓬莱殿,也请遵皇后殿下的吩咐,先去侧殿暂歇吧……”
话未说完,便见薛玉女怒气更甚,又猛地一甩胳膊,硬生生将那宫女攥着她衣袖的手指扯开,宽大的袖角裹着刺啦的风声扬起,又从那宫女鼻尖前堪堪扫过。
但也只是堪堪罢了。
不知是巧合,还是那宫女早有预料,总之在薛玉女抬手的一刹那,她便动作灵敏地退后半步,在自己和薛玉女之间空出大半个身位。
“滚开!”
薛玉女的声音尖锐而急促,“你是不是以为有贵太妃撑腰,便可以做我的主了!脚长在我自己身上,要去哪里,还由得着你一个奴婢置喙么!”
闻言,元嘉眉心微动,又联想起那宫女方才莫名熟稔的动作,遂朝逢春投去隐晦的一瞥,自己则道:“都说有妊者孕期易躁,连薛美人这样的和善人也不例外呢。”
薛玉女一下子没了声音。
“此处是风口,站的久了怕是要受凉,美人哪怕是为了自己的身子,也不要辜负这宫女的好心了。”
元嘉又是一笑,“方才离得稍远,只隐约听见美人似乎要同予说什么话,不若就此去到侧殿暂坐,美人慢慢说给予听……也可一等金宝林的消息。”
“……妾身遵命。”
薛玉女沉默了一会儿,终是应下。
元嘉又看了那宫女一眼,前者便会意地扶过脚步虚浮的薛玉女,一行人转而走进距产房最近的一处侧殿。
约莫是被谁重新交代过了,两人一进殿,便有宫女悄无声息地奉上茶具,又低眉垂眼地退离。
逢春执起青玉壶,俯身替季、薛二人斟了满盏的热茶,又分别搁至两人身前,这才在元嘉的示意下带着其他人离开——包括那名眼生的宫女。
待到殿门轻轻合拢,室内只剩下她们二人时,元嘉才问道:“你刚才的话,什么意思?”
“女君信命么?”
薛玉女却没有立刻答话,只两手捧着泛着热气的杯盏,盯住虚空中的一点,又发出一声同样的询问。
“信,也不信。”
元嘉答得干脆,“若都道予贵极,那予便是信的。但若道予命途坎坷,此生孤苦,那自是不信……怎么,美人如今也笃信命理之说了不成?”
“女君信与不信,命都是好的。我只是觉得,自己的命一早便跌进了泥巴地里,脏透了。”
薛玉女反应仍是迟缓,“活到这般年岁,竟只在孩童时候感受过一星半点的自在……人为什么一定要长大呢,若我能一直是个孩童就好了。”
这话说得实在奇怪,元嘉唯恐她是孕期多思,不免宽慰道:“可是底下的宫女内侍伺候得不够尽心?如今你最尊贵,打发了她们,另换其他人补上就是,莫要憋在心里难受……你若于心不忍,亦可来清宁宫禀明了予,予替你发落了他们。”
“女君才说我最尊贵,谁又敢给我不痛快呢。”薛玉女歪着脑袋,“您瞧,依我的位份,原不该有这么多人服侍的,可贵太妃宁肯自己少几个人伺候,也要紧着我的好坏,多贴心哪……多好的姑母哪。”
最后一句,薛玉女几乎是呢喃出声。
不对劲……
元嘉眸中掠过一丝深思,斟酌着开口,“予若没记错,你与温穆太子妃并非同胞姊妹,生母乃薛侯爷身边的一名妾室吧?你如今胎像既稳,按说是可以让承恩侯府的人进宫作伴的……若你愿意,便不叫承恩侯夫人进宫了,予直接让你的母亲进宫如何?”
薛玉女骤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希冀,“可、可不是要等到嫔妃生产以后,家里人才能进宫相陪的么……我姨娘她、她连命妇都不是哪……”
“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但若能因此叫你舒心一些,予明日便下旨传她进宫,就住在蓬莱殿,陪着你产下孩子……不好,干脆住到孩子满月,喝完满月酒再出宫,可好?”
元嘉笑问道。
薛玉女猝不及防,看向元嘉的眼睛里满盛着惊愕,仿佛不明白这番话对她意味着什么。她下意识攥紧了衣袖,指尖隐隐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