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大约永靖二年,盟主在那时候混乱无比的江金界,也就是百姓口中的‘芜城’开了个江金医馆,随手救救人,治治病。
  现在的江金盟四大长老就是那时候与盟主相识,四位少侠一见如故,立誓定要不让她们身上的悲剧重演,要让血流满地‘芜城’变为安居乐业的‘繁城’。
  那时候盟主还不是盟主,只摆摆手让她们随意折腾,说自己没那样的志气,但若缺了打手可以找她。
  后来医馆名头越来越响,求医问药的有,慕名而来的也有,南齐与莱国都心生忌惮不敢轻举妄动,但又不愿意让对方占了这块地,也就半推半就的允许江湖人管理此地。四位长老眼看时机成熟,便成立了江金盟,并共同推举了边盟主。”
  “这听起来边迤是被赶鸭子上架,不得不接这盟主之位啊。”
  苍柳已经将那碗虾仁蛋羹带回来,林承烨听得津津有味,连带着那碗蛋羹在嘴中都多了两份甜味,不由得多吃了几口。
  怪不得她零零碎碎打听到关于边迤这个名字时,多半都是谁家孩子妻子生了怪病,有个江湖游医不要诊金,就要点蔬菜鸡蛋为酬劳,但医术精湛,自称边迤,百姓都称其边神医。
  还有个更响亮的名号——阎王叩首。
  “林小姐,您您还是称呼盟主比较好……”
  梧桐被那一声字正腔圆的边迤吓个半死,她还从未见过有人直呼盟主名字这么自然,支支吾吾又说道。
  “也不是林小姐您想的那样,其实是因为大家都十分爱戴盟主。而且盟主也立了规矩,就说若真心想要加入江金盟,必须忘前尘,了恩仇。所以大部分来此之人都会更名改姓,成为单纯的行侠仗义的侠客。”
  那蛋羹吃了半碗,再好听的故事也顺不下肚子里。林承烨疲惫的眼皮打架,不得不再缩回被子里,在即将睡过去前,她脑子里总也反复想着梧桐说的那三个字。
  忘前尘,了恩仇?
  忘前尘,了恩仇。
  可血海深仇要怎么忘记。
  边迤是前尘无忧,还是她也选择忘却了呢?
  ……
  不知过了多久,林承烨听到门扉吱呀一声轻响,来者脚步却轻得几乎不可闻。边迤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回来,身上还带着夜晚浓重的寒意,大概连停都没停,第一时间就来了她这里。
  “醒了?”
  半梦半醒中,林承烨又听到一声冷哼,她一下醒了八分,但又听出边迤话中不加掩饰的愠色,这下当真是不愿意睁开眼睛了。
  边迤倒也不理她,自顾自地絮絮叨叨,还伸出一只手握住林承烨的脉搏,不要命地运送内力过去。
  “这梧桐和苍柳可跟我告状了,说你这几天药也不吃,饭也不吃……我……我辛辛苦苦去芜城西边的云岭漫山遍野的找草药,我辛苦种了好几年的……”
  “哎,可以了,打住。”
  林承烨万万没想到边迤如此难缠,她赶紧睁开眼睛。却见那人眉眼低垂,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又用那双含哀的眸子看着她。
  今日雨过,将天空洗刷的分在澄澈,皓月悬空,如银色绸缎铺展在边迤身上。她今日一身月白色束袖劲装,金线刺绣在白色交领上衣勾勒出水波纹,双臂带着黑色皮质护腕,头发半扎,又用朴素的木质发簪束起。腰带看着倒是琐碎,是许多如发丝的银线交织而成,其中一根上挂着那把白色丝绢檀香扇。
  比起衣衫的江湖肃杀之感,那眉眼间确实又过于柔软,合上她言语间总时不时将自己居长辈。在侠客的潇洒中,林承烨还品出一种时过境迁的慵懒。
  原来你长这个样子。林承烨喉咙中发出一声含糊的自嘲。
  倒是比任何她打听到的纷纷纭纭都好看,想来想去,竟还是她哥那句“谪仙”二字最贴切。
  林承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边迤给她渡内力的手指从手腕上一根根掰开,看着那人哀泣的眼睛一字一顿道。
  “没什么必要,是我自己不愿活了。”
  第6章
  林承烨那句话落下,屋中出现了一段长久的寂静。边迤那只被掰开的手缓缓握紧成拳又无力地松开,两人一轻一重的呼吸声悬浮在半空,又无法相通相融。
  那句话已经耗尽了她的所有力气,但林承烨却没有感觉到任何一点解脱,她首先垂下眼睛,错开视线,不再去看边迤。
  短短三个月中的记忆如走马灯,在这三天里一遍又一遍的重复。
  母亲重伤,被送回犁洮州城内修养,卫柳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在她床边,林承烨也是如此,只是比起父亲的以泪洗面,她只是沉默着,心下一片凄凉。
  朝廷迟迟不来增援的消息,那这注定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死局。
  林岱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下去,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她像小孩子一样尖叫说她好痛,连记忆也出现了混乱,扯着卫柳问云清去哪啦。卫柳哽咽着说殿下出远门了,现在只有他陪着将军了。
  大概五天后,林岱乔再次睁开眼睛,却是前所未有的清醒。她遣散了身边的仆从,包括卫柳,独独留下了林承烨。她看着床边的小女儿,缓缓伸出枯槁的手掌,迟缓地在她的头顶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
  “我以前总觉得你太过聪慧,早熟,但如今我又庆幸,这些话还能说给你听。”
  “娘……”
  林承烨终于像寻常人家的女儿那样跪在娘的床边,眼眶泛红,紧紧地将耳朵贴在林岱乔的胸口,皮肤下跳动的如此勉强。
  “当初不是这样的。
  我与陛下从小一起长大,游历江湖。他看过百姓疾苦,看过莱国繁华下的脓疮。陛下那时候还只是益王,却能体恤百姓,对流民的苦难落泪。我为人臣,自然乐意见得我所追随的王如此贤明。
  夺嫡非一朝一夕,我与陛下商量徐徐图之。陛下也坦言若不成,他也不会执着于那把皇椅。
  ……但贞平四十九年,先皇病重,陛下竟不知在何人帮助下弑手足杀先太子,瑞王,秦王,唯有已经与我结亲无缘皇位,随我在塞北的云清躲过一劫。不过他身子本就不好,听闻这个消息后竟是急火攻心,吐血而死。
  我从那以后便与陛下疏远,自请戍边以求林府平安。但我绝无二心,为的不过守好莱国疆土,成为盛世太平的一抔土。”
  林岱乔眼角干涸许久的细纹终于还是在死亡到来前流下一滴泪。
  “只可惜,我从未看清过陛下,而他也从不知我。”
  “娘,人是会变得。”
  林承烨声音颤抖,她眼睁睁看着母亲呼吸微弱下去,那个昔日威风凛凛的镇北将军,死亡时的眼窝也是凹陷的。
  “娘……娘……”
  林承桐离不开前线,所以母亲身死的消息还是林承烨带去的。
  她站在悲痛欲绝,跪地而泣的林承桐身边,看着远方被过烧红的天空。
  “哥,我陪你一起。”
  那时候到死她也没认输,如今却疲惫到想要低头了。林承烨忽然有点迷茫,好像也不是疲惫,她在怨自己,但怨什么她还没搞清楚。
  也不知道走黄泉路时会不会怨气太重变成厉鬼。
  “承烨,你再抬头看着我。”
  带着春寒料峭的手再次攀附上她的小臂。林承烨一个激灵,慢吞吞地抬起头,她最怕再看几眼那人怜惜的神色也就真舍不得走。
  “我……我知道这时候拦不住你,但你不能在我眼皮底下寻死,我好不容易把你救回来,我受不了。”
  边迤说起话来本就碎,现在更是语无伦次。
  “你是恨吗,承烨?”
  恨?
  抬头的一瞬间,林承烨蓦然撞上映在边迤漆黑眼睛中的自己。
  林承烨攥紧拳头,指甲几乎嵌进肉中。她重重地点头,却也缓缓地摇头,呼吸沉重了几分。
  “陛下把事情做的决绝又体面,他给了母亲身后的名誉,却不肯留下她的性命。”
  “那你是想要……皇帝的性命吗?”
  边迤轻飘飘落下的几个字如千斤巨石,林承烨脑子轰的一声,瞳仁颤动。
  她大概知道边迤将要说什么了,也知道她究竟在怨自己什么。
  “如果你想的话,隐姓瞒名去南齐或者北燕做谋士做参军做客卿为其谋划也不是不可能,有朝一日杀入京城,亲手杀了那个皇帝如何?”
  “不可能。”
  林承烨回答地没有一丝犹豫。
  “我是莱国人,是将门之后永远不会改变。这是母亲用命守着的地方,她终究守的不是那个皇帝,而是百姓。”
  “别咬自己,嘴唇都破了。”
  边迤好看的脸皱成一团,手指忽然抵上她的下唇,林承烨这才发觉口中早已满嘴血腥。
  “我恨啊,我怎么能不恨啊。但是我……我从存于世间,听的就是忠君报国,母亲信任陛下,我也同样。但我居然,我居然想象不到自己要去杀死……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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