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他顿了顿,整理着思绪,向她透露一部分真实想法:“让杨中书去说,是最稳妥的办法。杨中书的话,在他听来是公议,而非我的私心。这话若从杨中书口中说出,义父定会视作老成谋国的肺腑忠告,必会沉心细思慎重考量。可若是换作我亲自开口,在他眼中,恐怕就成了我个人不愿赴险刻意推诿,反倒要疑心我藏着不可告人的心思。”
  接着,他道:“我们眼前的事,还没有做完。那些士族,绝不能留着我出征后的空档,在背后捅刀。”
  他看向她的眼睛,阐述着其中的利害:“我若此刻离开建安,无异于将身后的门户大开,亲手把后方让给虎视眈眈之人。这些士族的势力只要根基还在,届时他们在朝堂上兴风作浪,断我前线粮草,乱我行军政令,我在阵前难安,南下的万千将士更无法心无旁骛征战。唯有将这些隐患连根拔起,让朝堂彻底清明,才能换来真正的万无一失。”
  “所以南征之事,必须暂缓。至少,要等到建安城内尘埃落定。”他声音低沉而坚决,“我需要时间,而杨中书能为我争取到这个时间。”
  羽涅疑惑询问:“但要是为了铲除士族,你为何不向严都督直说?这一点,他应当理解你。”
  半晌,他唇角露出一抹近乎嘲讽的弧度:“直说?对他直说,我要先杀光朝中士族,所以不能南下?”
  他道:“你把义父想得太简单。在他眼里,南殷北伐是燃眉之急,是国之大事。而清除士族,在他看来或许只是朝廷党争,是小事。若我此刻去找他,说南征暂且缓一缓,容我先在建安杀几个人,你猜他会怎么反应?”
  不等她回复,他自己接了话:“他只会觉得我公私不分,眼界狭隘,为了这点私怨就敢耽误国战大事。在他心里,从来都是内部争权夺利远不及国事要紧。”
  北邺造反的人会有很多,但严岳手握重兵却从没有造反的心思。所以,他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想消除赵云甫对他的疑心,与他和平相处。
  “况且赵云甫此人疑心极重。”他补充:“我才交还兵权回到建安不久,朝廷又不是再无其他将领可用。即便义父一心为国,但在赵云甫看来,一旦我重掌兵权,便只会助长严家势力,引来更多猜忌。”
  这句话,他明面上看着是站在严岳的角度出发,但内心最真实有悖人伦的想法,他潜藏心底,并未向她言明。
  言明他更深层的意图,是想通过拒绝兵权,要在赵云甫面前精心扮演一个信得过自己人的角色。
  他越是推拒这唾手可得的权柄,越是表现得一切以国事为重,不愿见严岳势大难制,那位深居宫闱的陛下就会越发觉得,他桓恂是一心为君分忧,兵权递到手中都可以不要。
  赵云甫会更笃信地认为,他是与他能同在一条船上,共同对抗对坑一切有威胁皇权的盟友。
  这份日益深厚的“信任”,正是他日後用以对付严岳时,最锋利也最不会引人怀疑的一把刀。
  他最终目的,从不是做赵云甫这样废物天子眼中可用的棋子。他要等,等这位皇帝放下所有戒备,甚至带着迫切与安心,主动将那把能名正言顺除严岳的刀,亲手递到他手中。
  此刻的每一次推拒,每一分迂回,都不是退让,他是要在赵云甫的心底埋下信任的种子。只待将来某天这颗种子生根发芽,他就能顺理成章借君王之名,行自己颠覆棋局之事。
  那些相互纠缠的往事,他此刻无法一一跟她细说,他心想只等日后事成,那些事跟她说也来得及。
  这些盘根错节的心思,在他脑中浮现过后,他忽然扬唇一笑,方才的深沉算计一扫而空,眉眼间尽是张扬傲意:“最重要的是,我答应过你,要将士族跟你一起尽数铲除,我就一定会做到。”
  “不止于此,凡是你想做的事,我都会替你完成。”他注视着她,说出口的话重若千钧:“即便是……颠覆这个王朝。”
  这已是他第二次说出这般石破天惊的话。
  她悄悄攥紧了交握在身前的双手,抬眼望向他,将自己心中的疑惑尽数托出:“可这是株连九族的杀头大罪。你…到底为和要为我冒这样的险?”
  他闻言笑得更甚,潋滟的光在眸底流转,说出口的话引人探寻:“与其说是为你冒险,你应该问我,是不是对你……有所企图。”
  他话音落下,室内忽地静了下来,悬挂在天中的日光漫过雕花窗棂,也漫过他的眉眼。
  他的话像投入池水之中的石子,一圈圈难以平息的涟漪从她心头一直荡漾上她的眼底,使得她心口一阵阵发麻。
  颠覆王朝……这样的字眼由他这般含笑说出,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恣意。
  她没立刻接过他的话尾。
  她迎着他漆黑深不见底的眼底,那里带着致命的吸引力,以及有着毫不掩饰的野心。原本运筹帷幄的深沉已经消失不见,此刻,清晰地倒映着她的身影,专注至极,好像再也容不下其它。
  这种近乎吞噬一切的专注,远比任何直白的话语更令人心颤。
  “企图?”她轻声重复这两个字。
  她试图用镇定的语气掩盖慌乱,宛若这样,就能驱散周遭陡然升腾的无形却滚烫的气压:“我说来是公主,但也不过只是一个替身,能有甚么是你值得图谋的?”
  倏然,她像想到甚么一样,说:“难道是为了火药,或者水燃散,酒精?”
  他闻言笑了笑,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她。目光掠过她充满疑惑又漂亮娇俏的面容,掠过她微微抿起嫣红饱满的唇瓣,最后停在她泛着淡粉光泽的耳垂上。
  那抹不正常的粉色,掩藏不住她强装镇定下的慌乱。
  他嗓音中不失几分慵懒的意味,好似细软的羽毛轻轻搔过心尖,痒得人发麻:“我能图谋的,自然多得很。”
  “不过你说的这些……”他眼神未从她的身上移开,视线幽深的望着她道:“都不是我在你身上企图的东西。就算你现在甚么都不会,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你一个都做不出来也无所谓。”
  他稍作停顿,目光在她脸上流转,带着一种不容易觉擦的侵略性,以及混合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那你还能……”
  她的话音堪堪悬在半空,未曾说完就被一道急促的声音截断。
  “大人!”
  羽涅扭头一看,谢骋急匆匆从门外跨了进来,先是利落一行礼,整个人兴奋不已,声音里透着压不住的振奋。
  “方才属下在门外瞧见,御马监的人正往李府方向而去。”
  不待桓恂跟羽涅二人细问,他接着道:“听说天子再审了李幸之后,已下旨要将他捉拿入狱。”
  第119章 未出口的话
  谢骋的话让桓恂与羽涅相视一眼。
  羽涅脸上浮现出诧异之色,她原以为赵云甫速度不会这样快。
  四大士族固然早就成为赵云甫的眼中钉肉中刺。
  但在她这些天对北邺过往的历史,以及对赵云甫为数不多的了解来看,此人绝非急于求成之人,要是真有选择,他不会如此急切打破眼下这士族、寒门与皇权之间微妙的平衡,不会对李家下手这样迅速。
  按常理,他大可继续沉潜隐忍,玩弄制衡之术,用士族势力制衡手握重兵的严岳。之后再借势分化,待两方势力渐衰,再从容收权,逐步将这两大势力蚕食,最终将大权彻底收归己有,实现独揽朝纲至尊局面。
  可这一次,他对李幸快速收监以待审问,手段果决利落,隐隐透着不同寻常的急切。
  打破如今的局面,对身为天子的赵云甫而言,是堪比深入虎穴的冒险行为。
  除非……有压力迫使他不得不这样做。
  她从赵云甫这份反常的急切里嗅到了更深沉的信号,这朝堂的格局,恐怕即将生变。
  不过这背后具体原因,她一时还参不透。
  相对于她的讶然,桓恂久历朝堂,对这些年朝局的波诡云谲看得要更加透彻与清楚,并未惊讶。
  因为他心里知道,这是他书房暗格里,故意放有的严岳传来的密信,起了作用。
  南殷要北伐一事,不出意料的已经被人“告知”给了赵云甫。
  但信中的内容有所更改,里面严岳提起的关于让他挂帅南下一事,将原来信件里说的经由杨度推荐抹去,改成了严岳本人。
  包括他回信的附件,也在其中,里面清楚表明了他对此事的意愿是“否”。
  谢骋道:“陛下这次动手这样快,甚至都不等御马监调查出一个大概结果来,只是问完话后,就让人将他收监,这实在难以让人相信。”
  身为桓恂身边的人,谢骋对朝廷党争熟门熟路。
  桓恂问:“御马监的人可出城了?”
  “回大人,早已出动。在杨中书遣人送信之前,属下便得知御马监大监常虞山亲率一万精锐,疾驰奔赴金城郡彻查此事。”
  羽涅在一旁静静听着,闻言心底不由一动,暗自思忖,先前她追查李家发家脉络时,就曾查到,这几个盘踞多年的士族,在各自的故地都蓄养着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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