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他意味深长:“这里头的关节,怕是比咱们眼下看到的,还要复杂些。”
  接着,他将几个疑点串联起来,将零散的线索织成一段条理分明的推论:“故此,老臣斗胆揣度,此番三州匪患骤然兴起,根子恐怕不在天灾,而在人事。这乱局的源头,十有八九,就系于金城郡水患的真相究竟如何,更系于灾后那笔朝廷拨付的抚恤粮饷,定下的安置章程,到底在地方上落实了几分。”
  “李黄门之前身负皇命,在金城郡总揽赈灾诸事,返朝后奏报的‘民生安泰’之景,老臣记得真切。可眼下三州糜烂、匪寇四起的模样,与他当初所言,何止是相去甚远,简直是天渊之别。其间是否有……未尽其实之处?老臣愚钝,实难索解。但陛下若欲查明匪徒真正来源,恐需从此处着手,方能洞见根源。”
  最终点到这灾情的猫腻上,是杨度早已就在心中准备好的事。
  金城郡灾情有异,于前几日,他通过私下与桓恂来信便已得知。
  跟其他人担心害怕士族的报复不一样,李幸做出这样欺上瞒下令百姓苦不堪言的事,他当然会将矛头只对李幸。
  杨度这番有理有据的推论说完,立于他跟前的聂于梓跟着附和,语气激愤:“陛下!杨中书所言切中鞭辟近里,决堤与漫溢,轻重悬殊宛若若云泥,李黄门当时主持赈务,若连灾情根本都未能查明,或查明而未实奏,其责重大。”
  “如若金城郡真只是暴雨成灾,而非黄河决堤,那以大灾拨出去的粮食金钱也足以够用,但眼下灾民得不到切实抚恤,生生被逼上绝路,酿成今日之祸,岂非顺理成章?”
  聂于梓伏地叩拜,恳请道:“臣斗胆恳请陛下,此事关乎三州民生、关乎朝廷公信力,万万不可轻忽,必当彻查到底,还百姓一个真相,也还朝堂一个清明!”
  他这一带头,有一位官员亦躬身:“陛下,天灾原不可惧,惧的是人祸之后患,根子就在这赈济安抚之事上,李黄门当时全权负责,无论如何难辞其咎!”
  出声附和的聂于梓跟后面的官员,都是与士族门阀牵扯不深之人。
  他们的话音刚落,王昌跟陈伯夏脸色悄然沉了下去。
  李幸做出这等事,他们几家并不知晓。除了定州,其余凉、夏两州均属于陇西一带,是李家宗族的地盘,干涉不进去。
  虽并未明知真相,但王昌与杨度同是三朝为官,两人资历不相上下。
  当官多年的经验让他不难从奏疏里看出,关于天灾真相一事,定是李幸在瞒报。
  而下边疆战事未休,皇帝眼下绝不会允许内乱这样的事件发生。这件事只要查下去,证据确凿,李家一定罪责难逃。
  王昌想的跟高俦不同,他很在意这天下姓赵还是萧。
  北邺有他们这样的士族大家在,南殷亦是有属于萧王室的肱骨之臣,萧道遵其人,他见过,此人断不会轻易容纳他们这些外人。
  尚且现在的情况是,他们王家本就是士族之首,女儿又身为一国之后,外孙又是未来天子,无论从哪一方面看,他们,都应当保住北邺,不让内乱影响到朝廷安稳。
  陈伯夏悄悄瞥向王昌,眼神宛如在询问他,是否要掺和进李幸的事件中。
  但王昌始终没有看向他,只是盯着地面。
  御座上的赵云甫在听完所有人的话后,沉默半晌。
  “暴雨成灾,黄河决堤……”他低声重复着这两句话“好一个民生安泰,好一个陆续恢复。”
  话音未落,他眼中积压已久的怒火轰然爆发,“砰”的重重一掌拍在坚硬的御案上,震得案上笔砚溅出点点黑斑。
  这声巨响骇得殿中众人皆不敢言语,垂着眸看着地面。
  “你们一个个以为朕好欺瞒,竟敢撒这样的弥天大谎。你们以为自己手握权柄,背后有盘根错节的势力,便能在朕的眼皮子底下为所欲为。”
  他霍地站起,之前压抑着的平静荡然无存,震怒不已踱步到案前。
  “是不是非要等到北邺这天下被你们彻底搅烂、搅废了!等到朕这个天子死了,你们才觉得安心,才觉得痛快?”
  最后一声怒喝,如同泰山压顶,伴随着帝王积压的所有猜忌、愤怒与杀意而出。
  几乎是同时,在场所有人重重跪倒在地:
  “臣等万死!请陛下息怒!”
  “臣等不敢!请陛下息怒!”
  赵云甫怒火不减:“此事如果真相有误,为人祸造成,朕绝不容恕,有一个算一个,朕定要将全部人斩首问罪,夷三族不止!”
  他暴怒的余音在殿中回荡,所有臣子无人敢抬头直视天颜,神情紧绷。唯有御马监总领,掌印太监常虞山面色从容。
  “常虞山!”赵云甫在案前来回走着,怒声喊道。
  常虞山跪爬着上前一步:“属下在。”
  赵云甫的声音响彻整个东观阁内:“此事,朕交给你御马监亲审!”
  “你即刻选派精干之人,率领一万白直卫,前往三州给朕彻查。查匪患实情,同时必须将这些贼子全部剿灭,还要查金城郡水患真相,到底是暴雨还是决堤。这些都给朕一尺一寸查清楚,那些赈灾的粮饷,到底吃进了谁的肚子!”
  “臣遵旨。”领了命的常虞山立即退下,着手前往定、夏、凉三州。
  接着赵云甫又吩咐,杨度跟聂兰亭:“杨度、聂于梓听命。”
  “臣在。”
  “臣在。”
  “朕命令你们俩全权专调查此事,不需要遵从任何部门规矩行事,你们可调阅一切相关卷宗档案,无论是中书门下,还是户部、工部、相关州郡,不得以任何理由阻挠、拖延。有权传讯询问乃至拘押一切涉事官吏,无论其品阶高低。遇有紧急情状,尔等可临机决断,无需事事奏请,只管先处置,事后再向朕禀明缘由。”
  “朕只要两样东西,真相,和结果。”
  “你俩必须给朕查个水落石出,查个底朝天,不管查到谁头上,哪怕是皇亲国戚、勋贵世家,都要一查到底,半分不许姑息!朕倒要亲眼看看,究竟是哪些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蛀空朕的江山。”
  赵云甫压低声音:“你们,听懂了吗?!”
  杨度跟聂于梓躬下身去:“臣等……谨遵圣谕。”
  言尽于此,赵云甫挥推他们,唯留下王昌跟陈伯夏。
  接着,他命令冯常侍:“派人叫李幸滚过来!”
  冯常侍忙应道:“奴婢遵旨。”
  第118章 为何为我冒险
  宫中对李幸的盘问之事,不过半日工夫,便已迅速传到了宫外。
  世间从无不透风的墙,但凡有人在场,秘密终究有泄露的一天。
  更何况,天子因“三州匪患”一事,直接取消了早朝,引得朝野上下议论纷纷。
  为避嫌,琅羲在进宫前就与羽涅暗中商议妥当。
  在李幸之事水落石出前,她绝不会踏回泓峥馆半步。
  二人更定下规矩,往后会面皆选在西巷小院,非关乎非常紧要之事,绝不轻易亲自相见。
  平日里要是需要商议事情,只托身边人传递密信,或是借飞鸽传书来往。
  站在窗口,羽涅接过翠微带回的琅羲亲笔信笺。
  她捻着纸角,目光逐字扫过。
  信中言明,奏疏已妥帖呈递给赵云甫,琅羲且已平安返回小院,并无意外。
  看完信上的字,羽涅始终紧绷的心弦才终于彻底松缓。
  她转过身,将信中所载之事,毫无遗漏地一一告知了桓恂。
  巧的是,她话音刚落,桓恂就收到了杨度派人送来的密函。
  他拆开细读之后,也未作隐瞒,当即心中所写和盘托出,其中除了从琅羲离开东观阁后发生的种种变故,赵云甫对李幸一事后续处置安排,桩桩件件,皆一字不落地尽数告知于她外。
  还包括在这封信的末尾,杨度特意提及,他同意他之前的提议,暂不向赵云甫举荐由他挂帅南下征讨。同时会回信严岳,将此决定会以他杨度本人的口吻说出来。
  明明兵权在握是好事一桩,自古以来,手握兵权要比在天子脚下当一个受监视的傀儡要重要的多。
  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如今在建安不过是一个用来制衡严岳的棋子。
  现在有机会让玄策军的权力回到他手上,他为何却要推脱?又为何要让杨度去给严岳说,目前不适宜让他南下。
  这跟那晚他于谢骋说的不相符。
  此问题羽涅倒也没有藏着掖着,明着问了他。
  桓恂敛了下眸,似是在斟酌一般,才说出自己这么做的原因。
  他目光落在她身上,沉吟片刻:“有些话,我不能自己对义父说。他性情刚愎,我若直接反驳,在他眼中便是畏战、怯懦,甚至是不忠。这会毁了我们之间仅存的信任,于大局无益。”
  听他这么说,她很是意外,严岳会是这样一个人,她原以为,他们父子应当彼此深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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