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他转过身看向对方,目光略带探究:“顾少监以为如何?”
两人心思原也相差无几。
顾相执自然清楚他说得在理。
他沉默片刻,启唇:“桓侍郎有何见解?”
桓恂:“少监即将接任知察御史一职,此职专司监察百官,手握言事无罪、风闻奏事、专折奏事及勘鞫之权。一味退守,永远也守不住。唯有攻其必救,让他们自顾不暇,方能求得真正的安稳。”
“攻?”
顾相执眉峰微挑:“桓侍郎这是已有苗头?”
桓恂回得轻松:“王陈高李做的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哪处不是现成的苗头?不过是等着我们去揪而已。”
他一番叙述完,顾相执眸光微凝,问出心中疑问:“陛下身边不只有我,士族得罪的人也不止有我。”
他注视着他,冷漠的眼神中尽是凌厉:
“你为何…偏要找我?是瞧着我刚被降职,还是觉得我与高家结了怨,一定肯入局?”
“俗话说得好,狡兔死,走狗烹。”
桓恂不可置否,他说话时颇有些玩世不恭的意味:“他们今日能寻你的麻烦,明日未必不会轮到我头上。犹自士族素来视我为异己,今夜之后,怕是更要将我视作眼中钉。”
“顾少监,也不是一个忍让的性子不是么。”
他和他会想起同一天的事:“犹记得当年那场中秋夜宴,你被一个位份远在你之上的宦官当众折辱。后来在九韶殿旁边的假山后面,你实在是忍无可忍,便将那人按进水里溺毙,还特意做得像一场意外落水的样子,半点没露破绽。”
听着他这般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着当年的细节,顾相执面上却依旧平静,只缓缓问:
“这件事,你是如何知道的?”
桓恂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随心所欲应着:“并没有人特意跟我说过,只不过那天我实在闲得发慌,在九韶殿附近逛着玩,恰好撞见了而已。”
这件事,顾相执从来没有想过,世上还会有第四个人知道。
事发时,当年他十一岁,年纪尚小。
他之所以能从那件事中轻易脱身,没被任何人怀疑,全靠着常虞山在暗中悄悄帮衬、打点,才将所有痕迹都抹去,让他得以平安无事。
这桩藏在心底多年、从未对人言说的隐秘,这样被桓恂轻描淡写说了出来,他颇有些意外,但并不慌乱。
以他现在的地位,便是事发,也无人会相信是真的。
桓恂当然知道,这样的小事,只不过是过眼云烟,激不起半分涟漪。
言罢,他神态闲散,继而道:“方才少监说我要用和亲旧事要挟你,你倒不如说,我是想以此为‘投名状’,与少监寻个合作共赢的契机。”
他说得句句在理:“毕竟以我的身份,若贸然插手这些政务,只会引陛下猜忌。”
顾相执明白他话中意思。
他是严岳义子,背后有北崖军、玄策军,若直白出面帮百姓状告士族,以天子多疑的性子,难保不会疑心他借机笼络民心、赚取声望,更甚者,会觉得他想借司法手段,为他背后的势力对士族行政治清算。
天子如今正欲借北崖军与玄策军为手中之“刀”,用以削平盘踞已久的士族、异族以及南殷这些硬木。刀须牢牢握于执刀人之手,刀不能自己说话,更不能为所欲为。
天子本就忌惮他背后兵权,此刻他若下场,这一动,无疑会将先前所有谨慎伪装、步步为营的计划,尽数摧毁,功亏一篑。
因而站在顾相执的角度看,他这番担忧,总而言之并没有错,符合他的立场与行事逻辑。
“况且……”他补充:“陛下器重于你,我找你,一来是找一个同盟,二来有朝一日,陛下要是得知我因保护自己,不得已出手铲除士族一事,有人能给我证明,我不是存有私心。”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最重要的一点?”
桓恂没说,他望了望寝殿内,目光再次看向面有疑惑的顾相执,将真话隐藏下来。
他说:“你是个聪明人,任何人都喜欢跟聪明人做事。”
顾相执对这样的夸奖似是免疫:“你想让我为日后的你做证?你就这么笃定,我会顺从你的心意?”
这看似威胁的话,听得桓恂一笑。
他淡然回:“我要是没这把握,也不会找上少监你。”
说罢,他正欲转身走向寝殿门口,眼见着太医背着药箱,微驼着背,缓步走了出来。
还是那位上次来诊治的李太医,纵然姓“李”,但这位太医跟李幸这样的名门望族,并未有任何关系。
李太医面上带着浓重的倦色,此时已距离羽涅昏迷过去了一个时辰,早已过了子时。
李太医已不似才看见羽涅的情形时眉头紧锁,脸上的凝重亦消失不见。
桓恂率先一步迎上,截住太医的去路。
他朝寝殿里张望一眼,见宋蔼手里提着几副药,正对里面侍候的宫人低语说着甚么,似在吩咐对方如何去煎药。
收回目光,他语调沉静,潜藏着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太医,里面情形如何?公主她醒了?”
他问话时,顾相执也移步过来。
太医见是二位都是天子身边的近臣,停下脚步,拱手行了礼。
他措辞谨慎,字斟句酌:“回二位大人,公主殿下已暂醒,神识算是清明了片刻,但公主因悲伤过度,极为虚弱,眼下又昏睡过去了。”
桓恂问:“公主得的是哪种病?”
李太医面色凝重,沉吟片刻,回道:“依某所见,公主此症,乃癔痫之象。”
“癔痫之象?”他二人同时脱口而出。
见他二人仍然不明,李太医解释:“此症非先天亦非外感,乃由内伤七情而起。”
“《黄帝内经》有云:‘悲哀动中则伤魂’,‘悲则气消’。寻常之悲,不过一时郁结。但公主之悲,如洪流溃堤,已远超五脏所能承受之极,所以病情来得急骤。造成壅塞心窍,闭塞气机。气不行则血不畅,清阳不升,浊阴不降,上冲于脑,神明被蒙,故突然神昏厥逆,肢体强直,风动筋挛,会牙关紧咬,甚或啮伤舌颊。”
“万幸公主无性命之虞……”
李太医叹了口气:“今后调养,汤药其次,首要在于宁神静志,万万再受不得任何悲恐惊扰,若再引动肝风,恐风火相煽,直攻心窍,到时恐会损伤心脉。”
桓恂听完李太医的话,心下沉重,说了句:“今晚,麻烦太医了。”
他叫来卢近侍:“送李太医回去。”
“是,大人。”
他抬手的瞬间,李太医瞥见他虎口处那道来不及细加包扎的伤口,皮肉外翻着,边缘还凝着暗红的血渍。
“桓大人,您这伤还敞着,容某给您处理包扎一下吧?”
先前情况紧急得容不得半分迟疑。
他将她抱到榻上后,一门心思催着太医先诊看她的状况,自己虎口那道还在渗血的伤口早被抛到了脑后,最后不过随意拿了块手帕草草按住,聊胜于无地止了止涌出来的血。
他指腹摩挲着虎口处的伤口,回绝了李太医的提议,谢过后道:“先不忙这个。”
他伤口处的被血迹浸透的手帕又渗出些红,在明亮宫灯下,看上去甚是显眼。
抱着羽涅奔来时,他手上的刺痛早被心口的慌意盖了过去。
此刻站在寝殿门口,那点疼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寝殿的门虚掩着,能瞧见里面点着的安神香正袅袅飘出烟来。
他放轻动作,推门而入,目光第一时间落在榻上。
宋蔼瞥见他俩一前一后进来时,原是想上前拦阻。
可望见桓恂时,又想起今夜这桩乱事里他实打实出的那些力。
她再瞧瞧了顾相执。
若拦了这个,留了那个,反倒显得怪异,尚且梅年还在前头帮忙照看着,左右都出了力,帮了忙。
再者她明白别无他意,只想看看羽涅,于是把守规矩的念头压了下去。
她垂着眼走上前,敛衽行了个礼,说话时声音压得极为轻,生怕惊醒榻上的人。
宋蔼边说目光不住往半透的纱帐后照看着,隐约能瞧见里面躺着的人影。
她道:“我家公主刚又昏沉睡去,适才我跟翠微还听见她在梦里抽噎,眼角的泪就没断过。二位大人动作还请再轻些好。”
“前院阿悔那边我得去瞧瞧,葬礼诸多事宜等着料理,奴婢得去看看殓者和方相氏到了没有,不能误了时辰。实在是对不住二位,恕奴婢招待不周,先告退一步。”
桓恂按住身上晃动的玉佩:“公主不安稳,我等自当避讳。”
他声音压低,望着纱帐:“你去忙前院的事,这里我盯着。”
顾相执闻言,瞥了他一眼。
转而对宋蔼道:“有需要,宋居令尽管吩咐梅年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