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尽管如此,他们之间关系究竟深到何种地步,他并不清楚。
可凭着身居官场多年练出的敏锐直觉,及晚上在九韶殿,他悍然不顾其他,出来为她说话的样子。
他足以肯定,他们之间的牵扯,之间的纠葛。
只怕……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桓恂负手站着,雨丝被风卷着拂过他的衣袍。
纵使他没有转过头,那股凝视的视线,他也能清晰地感知到。
他清越的嗓音伴随着呼啸的风声,传入他耳中:“顾少监这么看着我,是有话要跟我说?”
廊柱下的阴影久久没有回应,只有雨珠落在地上的脆响此起彼伏。
待风声渐渐变得幽咽。
顾相执眼神微沉疏离,徐徐出声:“桓侍郎平日从不多管闲事,我只是诧异,侍郎会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出面说话,这可真是奇事一桩。”
“顾少监放着宫中盛宴的戍卫要务不顾,火急火燎从宫里赶回来,就是为了在此处与本官此事?”
他眼神一转,食指漫不经心叩着腰间玉带:“要说奇事,少监的所作所为,难道不也稀奇?”
“本官跟她的事,想必少监这样的聪明人,定了解一二。”
“我们好歹算半个……故友。”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便用此话来形容他跟羽涅之间的关系。
接着,他继续说:“她有事,我自然不会不管。”
言语暂落,他笑得表面:“倒是顾少监你,出现在此,不是更令人…震惊?”
顾相执自然听出话里藏着的讥诮。
今日宫中设宴,天子近侧的戍卫本是他的头等要务。
一手栽培他的掌印大监常虞山反复叮嘱他,万不可为不相干的人事,做出坏了自己的前程的事。
可他最后还是寻了个由头,急切赶了回来。
这究竟是因为甚么?
是想偿还前几日她衣不解带的照料之恩?
还是……
还是心底那点连自己都不敢深想的悬心,终究压过了理智?
桓恂显然没打算等他作答,墨色的眸子早已重新投回寝殿深处,头顶挂着的宫灯里头的光晕映照在他锐利的瞳仁里。
他话语听上去接近平淡:“顾少监想从我这里探究的,我都知道。”
“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诉少监……”
他侧过脸,语调透着不容忽视的告诫:
“容羽涅对我而言,非常重要。所以,往后谁想动她一根毫毛,最好先掂掂自己的分量看看那条命,够不够承受我的回击。”
最后一句话,他原本没有必要跟他说,但考虑到他先前坏了他计划的做法,这句话他还是有必要在这位未来的御马监大监面前说出来。
他话说得直白,一点不顾他们同是天子近臣的身份。
说起来,在外人看来,他们还是站在同一艘战船上的同僚。
桓恂表情似笑非笑:“顾少监此刻该明白,我与她之间的关系,究竟深到了何种地步。”
顾相执久久没有言语。
廊下的风卷着零星的雨水打在漆红的柱子上。
从对面人的眼神中,他能确定,他适才说的话不是皮相之谈。
俶尔,记忆被扯回多年前那场皇宫夜宴。
彼时赵书淮借着酒劲,当众羞辱时任荆州都督的严岳,骂他不过是个浊流官,无非是凭些军功,求取富贵,到头来哪怕能进入中秋夜宴,骨子里也不过是披了官袍的兵卒,是个兵子貔貅,是供人驱使的爪牙。
嘲讽严岳“尔祖尔父,有出尺籍伍符中?”,更是骂他不过是个没受过勾摄之苦的军丐。
当时桓恂就跟在义父严岳身边,将这一切全听进了耳中。
连他这个严岳的义子带着没少遭辱骂。
满殿权贵的哄笑声里,尚是少年的桓恂却往前踏了一步,挡在严岳身前。
他面对位高权重的皇室宗亲,平静放下狠话,敬告赵书淮,有朝一日,其一定会因今日之事付出代价。
可谁会将一个小孩子的话当真?
满座皆是嘲笑,只当他说的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妄言。
其中不只是谁说他是个当逃军的料,侮辱他是贼配军。
直到后来赵书淮被杀,朝野震动,才有人后知后觉地想起当年夜宴上那句不带任何情绪的誓言,知道原来他说的是真话。
夜宴事件发生时,顾相执才从太和殿调出,进入御马监不久,正在宴前侍奉。
这一幕他很有印象,对面人那时的眼神跟现在差不多,誓无二志,决绝凛然。
说罢,桓恂轻飘飘道:“不过少监今夜能回来,可见少监也并非冷漠之人,难怪少监会为了赵华姝弄出和亲替身这么一回事。”
被人猝不及防点破旧秘辛,顾相执面上依旧纹丝不动,半分慌乱也无。
“桓大人这话,是想提醒我有把柄落在你手里,还是打算去御前告发?”
桓恂低嗤一声,唇角勾着几分嘲弄:“格局小了顾大人,如今告发你,于我有何种好处,结果不过只是白费一阵工夫。”
话音落地,他敛了敛神色,眸光沉静,终于说起早些时候就想找他谈的正事。
“高俦借着备宴的由头故意诬陷你,你我心里都清楚。陛下早想动四大士族,不过是碍着北疆战事暂且忍了下来。毕竟眼下最忌内外动荡,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身。”
周遭无人,只有卢近侍候在不远处,再加上哗哗雨声混着呼啸的风,便是把这些话嚼碎了说,也不会传到第三只耳朵里。
桓恂:“虽说高俦引得陛下责罚你,是为了测试陛下心中是否真的只是想‘安内’,与他们士族和平共处。结果少监因此丢了御马监少监的差事,贬到六品职级,成了御史台一个小小的知察御史。”
他顿了顿,目光游移着看向对方:“这职位说不上多差,但少监……真会这么忍下去?”
天子不惜自剪羽翼,为借道连大阙汗国这样的蕞尔小国都要联姻。
这样的举动在高家看来,简直矛盾重重,处处透着难以捉摸的变数,直教他们心底的忧惧如焚。
因此,他们嫁祸身为天子近臣的顾相执,不过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压力探测”。
若天子执意彻查“食物腐败”案,力证顾相执清白,就是明着宣告,他要护自己人,他不允许在这场明面上就能判断出孰是孰非的设计里,任何权力挑战皇权,挑战他的权威。
要真如此,高家定会联合其他士族,不惜一切代价,即刻彻底搅乱北疆战事,引爆内部动荡。
可若天子责罚了顾相执,那就是向高家等士族释放出强烈的安抚信号。
告诉他们这些门阀世家,他宁愿再折羽翼,哪怕明知顾相执受了冤屈,也要维系与士族的表面平和,避免内部分崩离析。
这足以证明,天子确愿为换取内部安稳付出沉重代价,也印证了他所言“不欲北邺届时腹背受敌,才不得已动兵平定北疆”并非虚言,而非表面一套,暗地里盘算着将威胁皇权的人和事一一剪除。
顾相执闻言,面上不动声色,冷寂开口:
“桓侍郎该是清楚,高家这番动作,真实目的不过是想逼陛下步步妥协。唯有见陛下不断退让,他们才能安下心来,确信陛下将来不会秋后算账。”
“我若一时忍不住,杀了高俦,陛下先前的种种筹谋,岂不是白费?”
他话语中听不出来是玩笑还是认真:“看来,桓侍郎是想让这建安,也变成北疆那样,兵戈扰攘,鱼烂土崩。此刻动高俦,那就是等着朝野震动。”
“少监当真觉得,高俦这一番试探过后,便能彻底安下心?”
他不等他回答,移动脚步,往廊檐下走去:
“古往今来,士族只会维护自己家族的千秋万代。宁负国家,不负宗族之言,正是其写照。一个真正集权、强大的皇权出现,只会威胁到他们世世代代垄断官职、土地、文化的地位,他们绝不能容忍。”
“先帝当年开武举、行策试,三番五次遇刺。这样的事,总不是寒门之人能做得出来的。”
“他们不允许一个想做出改变制度的帝王出现,难道就会允许有一个不世军功的‘英主’出现?一个有威望的帝王不再需要依赖他们的治理,更别提还有能力对他们进行清算。”
最后一句,他问得意味深长:“少监试想,若是你身处士族之位,面对这样的局面,夜里当真能睡得安稳?无财作力,少有斗智,既饶争时。他们怕是得夜夜盘算如何永保家族富贵。”
听了这番剖析,顾相执已然领会他话里藏的深意。
这次测试或许能换得几日太平,可日子稍久,说不定连一旬都撑不过,类似的试探必然还会再来。
这回不过是罚他降了职级,下月赴任就是。
下一次,那些人指不定要弄出更棘手的幺蛾子。
“总不能任他们这般随心所欲地折腾。你我皆是陛下近臣,终究要做些防范。下次再扣下诬陷的帽子,恐怕就不只是降职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