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一直候在身侧的小宦官忍不住嘀咕:“这顺和公主的脾气也太大了些,大人明明没对她怎样,那医书也早还给她了,犯得着还生这么大的气吗?”
  顾相执在原地静立片刻,缓缓侧过眸,声音听不出情绪:“话这么多,是想去御马监养马了?”
  小宦官闻言,脖子一缩,立刻噤了声,头埋低下去。
  *
  担忧桓恂后天如何接自己出去。
  连着两晚,羽涅一直没怎么睡好觉。
  到了要出去的当夜,她洗漱后,将此事说与翠微听。
  翠微得知她要晚上冒险出去,心下不由得忧虑起来。
  但她明白,这件事找不到其他代替的办法,唯有她才能用自身能力说服羯族人,只能随她去。
  羽涅已想好法子,她二人约好,等她一出去,翠微便躺在床上装睡,以掩人耳目。
  翠微再三跟她叮嘱,要早些回来,不能耽搁太久,要是被宋蔼发现,她们可就说不清了。
  她应了下来。
  等待格外漫长。她在案前坐了坐,终究耐不住,在内室踱来踱去。窗外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让她心头一跳。
  靠近后院的小窗一声轻响,羽涅循声走去。
  窗纱被掀开,一个包袱迎面掷来,带着夜凉落进怀里。
  月光照亮跃窗进来的人影。
  一旁的翠微本就提着心,冷不丁见黑影窜入,惊得她猛后退半步,慌忙捂住嘴,眼里满是惊魂未定。
  看见是桓恂,她才定下心来。
  熟悉的声音响起,不等羽涅出声,一袭黑色劲装的桓恂已立在眼前。
  他压着声线:“换上。”
  他走向门前,脚步悄无声息,手指轻拨开门板,扫着院外巡逻的白直卫。
  “这甚么?”她跟过去,打开包袱。
  “要出去,就得乔装打扮一番,换上这些,我立即带你出去见羯族人。”
  “他们特勤,真会见我们?”她不敢相信。
  院外巡视的队伍远去,桓恂这才转过身:
  “我以独孤楼君弟子身份,去拜见了他们使臣。给了他们一罐刺梨汁,在他们找人试药,跟我自己服药证明没毒性后,同时跟都隆谈好条件,只要这药两天内能起效,他们就会答应见你。”
  她从没想过,他会借独孤楼君身边人身份去接近羯族人。
  不过反过来一想也是,独孤楼君救过那些人一回,他们又在找她,利用这样的关系见面,才不会被拒之门外。
  他话语很快:“我们只剩一个时辰,旁的话路上再讲。”
  羽涅知道此刻耽搁不得,但攥着手中的衣物,她却不由得犯了难。
  殿内虽未点烛,窗外倾泻的月光亮得清明,周遭照得影影绰绰,连他玄色衣袍的轮廓都描得分明,他垂在身侧的手都看得清。
  这般光景,他还在这儿,她哪里好意思当众更衣。
  他似是全然没察觉她的窘迫,催促:“怎还不动身?”
  她脸颊微微发烫,声音细若蚊蚋,支支吾吾开口:“你、你在这儿……我……我没法换。”话说到最后,她声音越来越小。
  闻声,桓恂这才瞥了眼她手里的衣物,眸色微动,掀眸瞧她,像是带着钩子:“我当以为是有甚么事……”
  她垂着眼,预备好要听他几句调笑,却听见他道:“不过这件事,倒也确实是桩大事。”他语气没太多波澜,但不是在玩笑的意味。
  话音一落,他解下颈间的面巾,干脆利落转过身去,抬手将面巾蒙在眼上。
  做完这一切,他侧过脸,月光斜斜落在他的侧脸,蒙眼的面巾边缘压着挺直的鼻梁,投下一片深浓的阴影,下颌线凌厉紧收着,露在外面的脖颈泛着冷玉般的白。羽涅望着他一动不动的侧影,空气中陡然变得静默。
  他们之间隔绝了视线,但她似乎还是能看到那双漆黑如暗夜的眼睛。
  他音调沉静,唇角似有弧度:“这样,总行了?”
  她听见他说:“要不要检查试试看?”
  她听见他些许微沉的尾音,不知为何,心跳得厉害,拿着衣服掀开层层帷幔,往床榻边跑去。
  “反、反正你、你不要转过头来。”
  桓恂没有说话,只是侧耳停留片刻,再次背对向她。
  她愁了一整天如何出去,桓恂却轻松引她避开白直卫。
  后院墙下,他伸手扣住她的腰,她未来得及反应,整个人已被他带起,两人一同跃出高墙,落地风扫过她的耳根,吓得她闭上了眼睛。
  落地时,她脚下不稳,下意识攥住他的前襟。
  “害怕?”他嗓音里带着揶揄。
  被调侃,她倏然回神,松手退开半步,硬邦邦道:“我恐高而已。”
  他看着她,表情似笑非笑,没说话,继而往暗处备好的马车而去。
  两人上了车,路上她还担心禁军,但他凭着令牌,一路无人敢挡他。
  到驿馆门前。
  桓恂上前与守门的羯族人交涉,对方接过他递去的信物,仔细端详片刻,眼珠扫过他们时,并未多作停留,便侧身引路。
  此时两人的模样已与先前判若两人。
  桓恂蓄了满脸杂乱的胡茬,头上梳着异族特有发饰,羽涅套了件交领长衫,看上去像个白面书生,脸上罩着半张面具,只露出线条柔和的下颌与紧抿的唇。
  穿过长廊,都隆已在尽头等候。
  桓恂压着嗓音,听起来有些沙哑,与他交涉几句。
  都隆目光在羽涅脸上顿了顿,观察许久,像是才放下心来。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引着他们往内里走去。
  他们几人行至一所灯火通明的房前,喧闹声隔着门缝透出来,丝竹与笑语混杂在一起,在这过了宵禁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都隆抬手叩了叩门,身子倾向门板:“特勤,独孤家的人到了。”
  第78章 筹码不够
  他是独孤楼君亲传弟子,而她是楼君收养的义女。
  这层关系,是桓恂前往驿馆路上特意嘱咐她务必记牢的。
  除此之外,桓恂还格外叮嘱,他们此行提出以“取消联姻”作为条件,并非出于其他考量,只因顺和公主的母亲是独孤楼君的至交故友。
  当年独孤楼君曾对故友许下承诺,一定会照拂她的女儿,让她能嫁与心仪之人。
  这几年独孤楼君本是不问尘俗之事的人,可如今故友之女有了恳托,她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正因如此,才特意派遣他们二人前来,务必达成这笔交易。
  都隆禀明来意后,里头迟迟没有传来声响。
  他估摸着是乐器声太大,回头让他二人稍等片刻,旋即转身推门进去。
  羽涅与桓恂相视一眼,攥了攥手心,掌心潮湿。
  好在没等太久,都隆从屋里出来,将他们请进屋中。
  前脚刚迈过门槛,羽涅被一股浓烈得近乎刺鼻的香气呛得险些窒息。
  屋子中央并排放着四只冰鉴,想来是这些常年居于北疆寒地的人,实在耐不住暑热。
  而是四只冰鉴,也是有讲究。
  羯族崇信神明,凡事讲究个吉利,连数字也偏爱双数,不喜单数。
  这一点,倒与中原人的讲究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房间的布置,一看便知是打理过的,与中原贵胄居所风格已是大相径庭。
  寻常可见的屏风、花瓶、博古架之类,在此处竟一件也寻不到。
  取而代之的,是四角悬挂着的鹿角、狼头之类的饰物,透着股粗犷野性。
  地上则铺着羯族人最钟爱的雪豹皮毡,毛茸茸的质感在眼下的暑热里,显出几分奇异的厚重来。
  舞姬与乐师纷纷敛声退至两侧,方才还萦绕满室的喧然乐声,自他们踏入的那一刻起,便骤然消歇,只余下一室静穆。
  都隆引着他们走到房内中央,先行了个标准的羯族礼节,而后朗声道:“特勤,这两位便是独孤楼君的弟子与义女。”
  羽涅闻言,忙跟着桓恂依样画葫芦,也用羯族礼节行了一礼,算是表达敬意。
  行完礼,她借着面具的遮掩,抬眼打量起阶上之人。
  那特勤坐在长形案桌后,案上摆着一金刚杵,这是羯族萨满教中常用的辟邪之物。案后的人生得高眉深目,脸型很有威武之气,身上服饰与发式都带着浓重的异域风情,怀中斜倚着一位舞姬。
  他抬眼打量他们时,目光瞧不出半分和煦,透着几分审视的锐利。
  这样审度他们半晌后,他摸了摸舞姬的头发,示意对方先退下。
  都隆也很有眼色,挥退所有人。
  待众人陆陆续续退去,房间门重新关上。
  那人才出声:“你们献给都隆的药,确实有奇效。”
  前两天她命翠微将刺梨汁送去给桓恂后,他几乎没耽搁时间,借着她吐露的所有信息,冒充独孤楼君弟子来到驿馆,禀明身份来意后,向都隆献上刺梨汁,声称此物是他师父独孤楼君新调制出的治坏血之症的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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