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宋蔼攥着羽涅手腕,又叫来两个宫人,送她上了马车。
  萧成衍也想跟上去,但被她以女官的身份拦下,找了个“公主课业未完”的由头,将他挡在车外。
  羽涅不理解宋蔼的做法,一路上都在跟她置气。
  到了府里,她仍不明白其为何硬要将她拉走,问她这么做的目的?
  寝殿里,宋蔼毕恭毕敬,回答:“李黄门权大,他府上仆从杀个百姓,顶多出点钱,罚几个月俸禄,公主想要的以命偿命,断无可能实现,反倒得罪了李家,于您有何益处?”
  “之前弹劾李家的官员,流放的流放,横死的横死,您又能管到哪里去?”
  羽涅抬头,似是不解:“士族就算权再大,可李家当街杀人,况且还有我跟成衍两个人证在,这样也判不了?”
  宋蔼面色凝重,语气沉缓:“公主莫非忘了您遇刺之事?其背后主使,不正也是士族中人?”
  刺杀的事,原是她私下向顾相执追问才得知的。
  此刻她也不遮掩,直言不讳:“顾少监说,即便抓住刺客,高家顶多半句审讯便会脱身,到头来不过斩几个替死鬼,真正的主谋依旧在高门大宅里饮酒作乐,逍遥自在。”
  她语气郑重,字字清晰:“士族犯了错,自有底下人替他们顶罪,谁敢真正得罪士族?”
  “寻常人的性命,短如蜉蝣朝生暮死,轻若蝼蚁碾落成泥。在如今的世道,本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公主,有些事并非您出头,就能扭转乾坤。您身后无半分权势可依,万不能冲动行事。”
  宋蔼不得已抛出重头话:“公主若执意报官,明日瞿家一家三口就会‘意外身亡’也说不准。”
  “您能确保护住他们?”
  她抬眼,语气带着坚定:“我可以将他们接进泓峥馆。”
  宋蔼却毫不留情地戳破这层天真的想法:“他们总有要过堂受审、踏出馆门的时刻。到那时您怎么办?日夜派人盯着?可审讯要收监入狱,那深牢大狱里,您还能插得进手去?”
  能么?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官府的规矩,从来不是谁想破就能破的。
  她望着宋蔼眼中的恳切与无奈,沉默了半晌,终是松开了紧攥的手心,狠狠咬了咬牙,将那句“我不信”咽了回去。
  “你再送些银两去瞿家,让他们……好生安顿吧。”她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颓然。
  宋蔼见她终是松了口,虽知这是权宜之计,也只能先应下,随即转身遣人去办。
  殿内只剩翠微跟羽涅两人。
  翠微想上前劝她,但也被她遣退。她不忘叮嘱翠微,要送刺梨汁去机衡府。
  翠微一走,她怔怔地坐着,魂魄像是被抽走了大半。
  瞿家的悲剧,李允升等人嚣张的嘴脸,反复在眼前盘旋。连将恶人送进牢门都做不到,这种无力感,让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没用。
  难道真就要让那些恶人逃之夭夭?
  她说服不了自己。
  被瞿家的事影响,一整天,她粒米未进,只在榻上躺着。
  任由暮色漫过窗棂,看着月光不断挪动,直到深夜。
  后半夜,一阵急促的扑棱声撞碎沉寂。
  她循声去看,一只猎隼带着夜风落在窗台上,铁爪紧扣着窗沿。
  羽涅猛地坐起身,眼中倏地亮起一点光。
  她快步扑到窗前,小心翼翼地解下猎隼腿上的密信。
  展开一看,纸上只有八个字,笔锋凌厉:
  后天寅时,我来接你。
  第77章 换衣服
  寅时。
  桓恂将时间定在三更半夜,羽涅不知他的用意。
  单说这时辰就够棘手,这泓峥馆层层守卫,她怀疑,他要怎么悄无声息带她出去?
  这念头从昨晚缠着她到今日。
  白日里,她表面上跟着宋蔼学规矩,心思却飘飘忽忽落在别处。
  翠微和宋蔼瞧着她魂不守舍的样子,只当她还在为昨日的纷争悒悒不乐,想劝又怕触了她的心事,只得彼此递个眼色,谁也不多问一句。
  好不容易挨到晌午,该学的总算告一段落。
  羽涅一头栽倒在榻上,脑子里仍在盘算,夜里与桓恂相见的事。
  她实在没料到,他办事竟快到这个地步。不过半日,就传来了消息。
  她翻来服务思索着,一个念头忍不住冒出来——他私下里,该不会跟羯族人另做了交易?才能这么快取得对方回话。
  可这疑问,她只能在心里打转。真要问出口,也得拣个好时机,旁敲侧击试探他。若是莽撞追问,惹得他厌烦,反倒得不偿失。
  “萋萋……”殿外忽然飘来一声熟悉的呼唤,尾音里带着几分惶急。
  她闻声起身去看,但见萧成衍一袭锦袍,眼底带着掩不住的急切,大步流星跨进殿来。
  看他急急巴巴的模样,她询问开口:“表兄这是怎么了?这样急吼吼的。”
  萧成衍几步冲到她面前,不由分说攥住了她手腕。
  他目光在她身上来回打量着,从发鬓到脚下,瞧得那叫一个仔细。
  羽涅被他看得莫名,顺着他的目光转了半圈。
  直到确认她身上没有半点伤痕,萧成衍紧绷的脊背才稍稍松了些。
  他道:“我听宫里人说,你前日遇了刺,可昨日见你时,我半点儿都没察觉,连一句关切的话都没问。”
  他声音里满是懊恼:“我这算什么表兄?简直是昏聩,这么大的事,竟今日才知晓。”
  羽涅倒没觉得甚么。
  刺杀的事,主谋是谁她心里明镜似的,可知道了又能怎样?
  那些人居高权重,她又能奈何得了谁?
  她望着萧成衍自责的模样,淡淡一笑,抽回手安抚他:“我这不是好好的,表兄也有其他事要忙。况且,御马监的人不是已追查刺客去了,早晚会抓到的。”
  “御马监平日威风,这下连抓个刺客都抓不着。”萧成衍语气不满。
  说罢,他随即放缓语气:“不过你放心,我已让韩介帮忙协查,陛下也给御马监、御史台下了死令,定要揪出凶手与主谋。”
  韩介是他的亲随,跟他从小一块儿长大。
  羽涅听着,倒信了几分。
  昨日她们刚回府不久,宫里便派人送来安神药材与吃食,慰问周到。
  天子正想抬高她这皇妹身份,表面功夫必做足。况且,在天子脚下行刺,形同挑战皇权,为维护皇家颜面,他也得追查下去。
  可……可天子怎会不知幕后主使与刺杀缘由?
  但新帝初登大宝,攘外必先安内。
  北疆战事一触即发,他不敢与士族正面冲突。这案子,多半只会不了了之。
  殿内静着,香烟袅袅,问得人头发闷。
  察觉出她心情不佳,萧成衍不难跟昨日他们遇见的事联系在一起。
  他试探出声:“萋萋,莫非还在为昨日之事烦忧?”
  说到此处,他想起韩介当时拦着自己的举动。
  说起来,这事儿终究是怪他身份特殊。李氏乃是传承百年的望族,他一个南殷皇子若是贸然插手,极易被扣上干涉内政的罪名。
  其实他本人倒不在乎这些流言蜚语,向来身正不怕影子斜。可身边的亲随却总为他的安危忧心忡忡,实在不愿因此得罪了李家。
  聊且李允升做的事,在建安已不是稀奇事,杀的不过是个百姓,随便找个由头就能搪塞过去。正是因为如此,韩介才觉得没有让自己主子冒险的必要。
  羽涅是各种忧愁都有,她又不可对他说,只能随意点了下头。
  萧成衍向她解释一番自己昨天没出手的原因,安慰她:“萋萋若是觉得便宜了那李允升,我找个机会好好教训他一顿,为你出口恶气。”
  只是教训一顿,羽涅并不觉得这样就能抵消一条人命的价值。
  但她也能理解萧成衍。理解他的身份,确实不适合参与太多。
  她以宋蔼开导自己的话开导他,点出士族的地位,点明不想让天子难做,随即断了他念想。
  萧成衍明白她的意思,表面应了下来。
  瞧她闷闷不乐,他说要拉她出去解闷,可她忧心今晚怎么出去,没有应承她。
  萧成衍好歹很有眼色,于是整个下午都在陪着她。他那样一个坐不住的人,硬是陪她听了一下午的课。
  直到傍晚时分,在她温言劝说下,他才恋恋不舍离去。
  同住馆内的顾相执,从御马监当值回来,恰好撞见她立在门口,望着那道渐远的背影出神。
  羽涅全然不知这人已凝望自己许久,待她转过身时,视线竟与他不期然撞在一处。
  他没有行礼,她也未开口。
  两人静静对视片刻,空气里弥漫着莫名沉默。
  终究是羽涅先动一步,转身步入馆内。
  他那句已到唇边的话,随着她的背影远去,终是咽回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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