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羽涅当然知道自己的话谈不上轻言轻语,她道:“皇兄为一国之君,我怎会让他落得一个出尔反尔的名声。”
顿了顿,她装出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居令说的意思我都明白,我知道皇兄金口已开,若朝令夕改,会有损天威。”
她话音一转,偷摸打量着跟前的人:“但若……是羯族自己申请退亲,我想这样的话,即便有任何错,都不在我们,更不会落人一个口实。”
“宋居令说,这样算不算得周全?”
宋蔼对她的做法,没有表现出同意的样子:“公主年纪尚轻,朝堂之事远超过你能想象到的,羯族人虽国小,但同样不好对付。”
她声调郑重:“奴婢劝公主,还是打消这念头。”
瞧着眼前人一脸肃穆的样子,她凝视须臾,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全然没了说要取消联姻时的认真,像个与人玩闹的小孩儿。
实际上,她也是这么说的:“宋居令别紧张,我只只不过是随口一说。”
宋蔼凝眸注视着笑哈哈的羽涅,再次开口时人也变得乖巧起来:
“居令适才说的是,我还是自当谨守本分,学好六礼九仪,静待时候,嫁往那大阙汗国。”
她说完这话,分明没想等着她回答,故意打了个哈欠:“今日逛了一天,脑子都糊涂了,之前那些话居令就当没听见吧。”
她望着平静的宋蔼,真跟甚么事儿都没发生一样:“我乏了,准备准备要躺下,居令可以差人进来收拾了。”
瞧她的样子不像是装的,宋蔼沉默片刻,从外头叫来几名女官,吩咐伺候她梳洗。
其中两个宫女领命上前,翠微也跟着帮忙扶起她,往梳妆台前而去。
不单白日里规矩繁多,入夜安歇前的工序同样琐碎纷杂。香汤浴身、熏香、护发,换寝衣,服药膳以便睡得更加安稳,这些平常一个都不能少。
每日每道工序做完,半个时辰已经过去。
但今夜因她脚踝不舒服,方才又吃了冰镇杏仁酪,跟性温的药膳此刻成了忌讳。因而洗浴跟服药膳,这两样全都免了。
紫檀木架上的银笼燃着的百合香烟气盘旋而上,屏风后悬着镂空银的香囊香气逼人。
待她安卧榻上,宋蔼领着一众宫女立在帷幔之后,双手覆在腹前,微微欠身:
“明日巳时,尚服局司衣女史与将作监监典饰使会至寝殿,为公主量体裁衣,以及校核首饰规制。今夜请公主静养,奴婢等告退。”
“嗯,宋居令退下吧。”她声音听起来有些困意,仿佛顷刻会闭眼睡过去。
宋蔼领着一群宫人打算往外走,临出门前,她目光扫过侍立在侧的翠微,不忘吩咐:“翠微,好好侍候公主休息,有事及时差人叫我。”
翠微恭声应下。
待众人一离开,殿里只剩下守夜的翠微跟羽涅在。
目送宋蔼带着乌泱泱一大群人走远,羽涅碰了碰翠微的手背,使了个眼色。
翠微会意,立即悄声跟上。她脚步极轻,绣鞋踏在地砖上几乎无声无息。
殿外月色如洗,皎洁的月光将廊庑照得明亮。翠微沿着游廊暗处谨小慎微地走着,身影始终隐在廊柱投下的阴影里。
出了内院门口,她见宋蔼倏地停下脚步,身后随行的宫人们立刻齐刷刷驻足,闪身藏进茂密的海棠花丛中,
夜色下,不远处有白直卫在巡逻。
宋蔼绕着那六个低头不语的宫人走了一圈,速度极为缓慢。她身上的圆领束腰锦袍官服,头上戴着的珠翠圆花冠,像是跟她的表情一样,也镀上了一层寒霜。
半晌过后,宋蔼幽幽开口,声音虽轻但字字如冰:“公主年幼,说话不知轻重情有可原。但你们都是跟了我多年的老人,我的规矩,你们应当最清楚。”
翠微将耳朵往前送了送,屏息凝神,想要听清她说的话。
风卷着池塘的水汽漫过来,凉飕飕的,同时送来宋蔼的话音。
她听见她的语调陡然沉了下去,不带任何温度:“若今夜公主说的话传出去一个字,仔细你们脖子上的脑袋,够不够让我拿去喂野狗。”
宫女们各个吓得面如土色,小声应道:“奴婢谨遵居令教诲。”
传达完自己的意思,宋蔼未再言语。
正待她要离开时,忽而侧过脸,目光掠过摇曳的宫灯。
吓得翠微呼吸都慢了一拍。
幸好,离她不是很远的人没有停留太久。
宋蔼收回视线后,没再过多停留,继续带着众人向前走去。
翠微没再跟上去,她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前方那一行人影转过回廊,彻底消失在夜色里,才从密以蔽人的花丛后悄然走出来。
她按着狂跳的心口,当下已知晓羽涅的心思,知道她突然来这么一招,原是为了试宋居令深浅。
如今看来,对方至少没打算立刻告发。
虽然目前一切看起来保险,但是这般试探,终究太冒险了些。
翠微这么想着,弹了弹身上不小心沾到花瓣,遥遥再望了一眼,接着转身,往寝殿的方向而去。
羽涅在寝殿里已转来转去许久,目光频频往门口瞟,满是焦灼地等着人回来。
听见门被推开的声响,她余光扫到翠微身影,脚下快步迎了上去,声音里带着按捺不住的急切:“如何?”
翠微转身阖上门,定了定神,才将方才听来的话,原原本本复述给面前的人听。
末了,她仍心有余悸,抬手按了按胸口:“公主适才竟在宋居令面前突然提起要取消联姻的话,您是没瞧见奴婢当时的样子,可把婢子吓坏了,您就不怕宋居令转头将您的话禀到宫里去?”
羽涅听完她的话,松了口气,看来她这位女官不是爱搬弄是非,遇事要告状的性子。
心头悬着的石头落了地,她这么做,无非是因,她要治羯族人的坏血症,少不得要做些旁人看来稀奇古怪的实验,这些事本就容易引人猜忌。
宋蔼掌管着这泓峥馆大大小小事务,只要她不多生事端,往后要省去许多麻烦。
她坐回榻上,回应着翠微的忧虑:“要是她真回禀宫中,我也有说辞。大不了就认个糊涂,说当时是信口胡诌的。胡搅蛮缠的本事我还是有点。”
“况且婚事早已定下,陛下总不至于单凭这一句话,就真把我怎么样,顶破天也不过是斥我几句失言。”
总的来说,她也留有后手应对,并不是莽撞在宋蔼面前说那些。
她方才那番话,在任何人看来,都像是突如其来的妄念。但她一路上,是有深思熟虑过,取消联姻一事,究竟要从哪里入手?
思来想去,她认为突破口不应放在皇帝身上,她的目标应是羯族人。
联姻是天子提的,毁约的刀子得递给别人去握。羯族人若自己要取消婚约,天下人只会怪他们不识抬举。
她不擅朝堂诡辩,政治谋划,但在怀远时,她爱在茶楼听人说书,那人鱼龙混杂,甚么人都有。加上先前她又经常寄人篱下的搬家,揣度人心这一方面,她哪怕算不上深谙,那也有些能力在里头。
且不说一个位高权重的人,纵使是普通人,也绝不会想担上信任危机的名号。
这不利于统治。
但羯族一个小国,生存大于一切,他们接受的文化熏陶和中原大不相同,信任于他们而言重要,但是没有到宁死不屈的地步。
要是有更利于他们的东西出现,价值远大于两国联姻。
他们这样的小国,为了自身生存,不会不认真考虑。
而且由对方提出退婚,她无需承担任何罪名,同时又能避免被扣上不顾家国利益的帽子。
如此一来,皇帝也有了顺坡下驴的台阶,大可借着“被迫应允”的由头,保全皇室颜面。同时她没有找他做抉择,自然也能免去日后被秋后算账的隐患。
但这些,终究只是附带的益处,只是其中一部分原因。
她真正的盘算,是要证明自己比联姻更有用,从而获得更多自主权。
价值,她要展现出自己的价值,以此摆脱被人左右的命运。
话音未落,羽涅搭上翠微的肩:“虽然惊吓了些,不过你和我这回配合得很好,咱们再接再厉。”
翠微知道她不是一时鲁莽才说的那些,这才稍稍放下了心。
她嘱咐她:“下回殿下做甚么事之前,千万得先透个信给奴婢,咱们可不能掉以轻心。”此刻说起来,她都有些后怕:“这回是歪打正着,下次就很难说。”
羽涅点了点头:“你说得对,咱还是小心为上,说来,这回我也是有些心急。”
她迫不及待想把实验前的准备事务做好,所以在路上才想了这么一招。
好在这回是平安落幕,没出乱子。她也庆幸不已。
身边人要取消联姻的话犹言在耳,翠微顿了顿,忧心忡忡接着道:“跟羯族人要退亲的事,公主…真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