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他道:“眼下不久之后,她就要为北邺嫁给那羯族老头。现在别说是我,就是你,也得对她好些。”
  赵云抟听得直皱眉,脸上那副表情早已超出了无语的范畴,几乎要把“不可理喻”四个字刻在脸上。
  他不同意他的说法:“可又不是我让她去和亲的,做出决定的是皇兄。再说,前日去馆内时,我送了她那么多珠宝,这还不够好啊。”
  虽出生在皇族,赵云抟某种程度上来说,还是蛮抠门的一个人,平日里相约出去饮酒作乐,买单的差事十有八九都落在萧成衍头上。
  说了这许多,赵云抟只觉口干舌燥。
  瞧着好兄弟这副模样,他忽然像是想起甚么,又开口道:“早知今日,你当初就该应下皇祖母的指婚。那样的话,如今与华晏有婚约在身的,可就是你。”
  如同被人戳中心底最隐秘的想法,萧成衍回想着与羽涅初次见面,到今日同游永兴寺。
  他无法欺骗自己,当下他是心中生出了懊悔之意。
  若那时他肯松松念头,不是为贪玩几年自在光阴,一再推脱,早应下这门亲事。那么此刻,与她名正言顺定下婚约的……本该是自己。
  见萧成衍竟难得没出言怼他,只一味沉默着,赵云抟眼睛霎时瞪得溜圆,震惊之情尤可见。
  未等他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萧成衍忽然抬眼,笑着问他:“云抟你说…这次的联姻,还有回旋的余地么?”
  赵云抟:“……”
  *
  倒霉的事儿说来就来。
  羽涅脚踩着缎面翘头靴,脚踝处泛出一片红肿,被翠微半扶半搀着。
  每挪一步她眉头疼的跟着皱一下,一瘸一拐进了寝殿。
  宋蔼身后跟着两个宫人,同她一起碎步急匆匆赶来。
  见她这模样,宋蔼慌忙俯身,语气里满是惊异:“公主的脚这是怎么了?”
  翠微仰头回她:“是奴婢的错,方才我跟在殿下后头从前院的拱桥下来时,没注意到,殿下脚下一滑,不小心崴着了。”
  宋蔼脸色一凛,神情肃穆起来:“后天陛下要亲自驾临馆中,大阙汗国的使臣与特勤都会随行。这等要紧场合,若是让陛下瞧见公主受了伤,你我有几颗脑袋够担待罪责?”
  翠微连忙跪倒:“都是婢子疏忽之过,若要责罚,请居令只罚奴婢一人。”
  “不妨事的宋居令,不过就是崴了一下而已,敷些冰块就好。”羽涅疼得止不住咧嘴吸气,脚上的鞋袜翠微趁着之前说话的工夫已为她褪下。
  宋蔼见伤势比预想中轻些,眼下治伤最是要紧,不是训话的时候。
  她转头厉声吩咐宫人:“速去太医署请太医来,若敢耽误片刻,仔细你们的皮。”
  “是,居令。”宫人令了命,半点不敢耽搁,提着裙摆快步跑了出去。
  趁太医还没来,宋蔼又遣人从厨房拿了冰块过来,亲自用纱布裹好,贴在她的伤口处。
  羽涅瞧着她俯身忙碌的样子,哪儿好意思被人这么伺候着,伸手想拦:“还是我来吧宋居令,不麻烦您。”
  宋蔼连头都没抬,依旧专注转动着手中沁凉的冰,她手法堪称娴熟。
  她说:“公主乃是千金之躯,行事更该顾及身份。奴婢不管您在朔阳国寺时过的是何等日子,可如今您既已有封号,转眼又要远嫁塞外,一举一动牵系着两国邦交,以后万不能轻忽自身。”
  好在她的伤确实不算重,等太医署的人赶到时,脚踝的红肿已消下去不少。
  只是宋蔼见天都黑透了才等来太医,脸色那叫一个难看,丝毫没给太医署人的面子啊。
  她直接挂脸,朝着年纪不轻的太医道:
  “李太医,咱倒是不知,太医署的人何时紧要到这个地步?公主请诊,竟然会拖延这许久。若是公主伤势有个好歹,回头陛下追问起来,太医署的人是打算全部跪到章含殿前去,一个个以死谢罪么。”
  被问到的李太医,擦了擦额角的汗水。
  自打天子要跟羯族人联姻起,对选中的公主有多看重,他们这些在太医署整日抓药看病的,那也是有所耳闻。
  但今日这事儿,他们倒真是有苦在身。
  李太医擦了擦额角的汗水,皱纹满布的脸上讪笑几声:
  “居令有所不知,今儿晌午后,宫里的冯常侍领着大阙汗国的人来,说羯族特勤膝盖疼得厉害,传话说让太医署除了实在脱不开身的,余下人等都得过去诊治。这一来二去的,才耽误到了这会儿,实在对不住公主与居令。”
  宋蔼听了这话,方才翻涌的怒意,卡在喉头不上不下。这样的原因,任谁来都没法再多说下去。
  “原来如此。”
  她瞥了瞥李太医鬓边湿透的白发,沉默片刻,将手里的冰块交给一旁立着的宫女:“既是为大阙特勤忙碌,那便罢了。我等再多说下去,反正显得有些不知好歹,不懂礼数。”
  李太医只能干笑着打圆场:“居令也是一心为公主着想,又一直为公主忙碌,没有时间知道这些事,乃是人之常情。”
  病已诊治完,李太医在这儿也无用,宋蔼再敷衍着说了两句场面话,便抬眼对阶下候着的小宦吩咐送客。
  小宦官应声上前,李太医见状不好再留,只得拱手行礼,背着药箱跟着退了出去。
  目送着人影消失在夜色中,宋蔼垂下眼帘,眼底没甚么温度,转身进了身后的寝殿。
  羽涅贴着继续消肿的药膏,受伤的那只脚踝轻搭在圆凳上,低头喝着碗里的冰酪。
  晚上闷热,冰酪都是厨房常备着的吃食,用来给她消暑。
  这两晚,她只有吃了冰酪才睡得着。
  宋蔼进来时,脸上仍然是严肃的表情,眼底却已没有冷意。
  羽涅问她是否送走了太医,她点了点头,将太医署今日人来迟的原因,向她复述一遍。
  听到由于羯族特勤关节疼,调走了太医署所有空闲的御医。
  她拿着白瓷勺的手慢慢停下,她回想着白日里,碰到使臣时说的话。
  羯族身处西北山脉平原一带,平时以牛羊肉为食。牛羊肉中虽含有丙种维生素,也就是维生素c,用她们化学术语来说,就叫——抗坏血酸。
  但由于牛羊肉经常以煮烤两种烹饪方式为主,肉质中的抗坏血酸含量低不说,同时容易被热度破坏。
  北部新鲜的瓜果蔬菜少,大多游牧民族体内基本缺少抗坏血酸,从而导致坏血症,坏血症症状之一,就是关节异常疼痛,经常会被误诊为寒湿症。
  但像休屠汗国、柔然、犬戎这样的部落,因为所辖区域沙棘、枸杞等食物产量丰富。其百姓得坏血症的概率,应该比像羯族这样更加苦寒的地方要少很多。
  “抗坏血酸……”她喃喃念着这个字。
  宋蔼没有听清,躬身进一步问:“公主在说甚么?”
  羽涅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掀眸问面前人:“居令说……那特勤的病会很严重么?”
  见她是问这个问题,宋蔼回:“都将一整个太医署的人叫过去了,想必他的病肯定不轻。”
  听她这么说,她垂下了眸,一副沉思的模样。
  看出她有心事,宋蔼轻声问:“公主…在想甚么?”
  “我在想…”她缓缓开口:“要是我能治好他的病,他们……能取消联姻么?”
  宋蔼误以为自己听错:“甚么?”
  有了出路,她下定决心般抬起头,望着她:
  “我说,要是我能治好这坏血症,他们能不能取消联姻,并依旧可以借道给北邺,让北邺行军。”
  第67章 两手准备
  字字句句清清楚楚,听闻这么大的事,宋蔼脸上看不丁点到瞪目哆口的神色。
  翠微心猛地一惊,眸子转向羽涅,在她当宋蔼面说出取消联姻时险些惊叫出声,眼神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
  她的女官展现出让她始料未及的平静,不是震惊后的茫然,而是一种近乎“原来如此”的镇定,仿佛早料到了她会这么做。
  羽涅原以为自己的话会让眼前人石破天惊,不知作何反应,或者驳斥她是不是中了暑气,说胡话。
  可宋蔼的眼神既无怀疑,也无惊诧,只是淡淡凝视着她。
  她的反应,比质疑更令她不安。
  她会不会是在怀疑她是个疯子?如果只是这样,倒也不是问题。
  羽涅暗地里观察面前人少顷,随后移开目光,正欲说话。
  静默片刻的宋蔼,目光移向地上菱纹丁香褐牡丹毡毯。
  她的声调平和得近乎平铺直叙,抢先开口:
  “自古以来,天子之言是金口玉言,一言既出绝无更改的道理。公主说要取消和亲,可曾想过,想要实行这样的念头,会给您招来何等祸端?”
  “您想将陛下……置于何地?”
  此问是一个很严苛的问题,或者可以说很重。
  重到让她必须明白,她的言论有多不该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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