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子竞听罢,笑了声:“定州郡太守若真恪尽职守,何仁之岂能猖狂至此”
琅羲一怔,郡太守在定州风评向来清正,从未有错。哪怕何家与他为姻亲,也从不徇私。
前两年旱灾之时,何仁之救灾不力,太守赵书淮亲自到场督促,将何仁之骂了个狗血淋头,完全不留脸面,自己还掏了腰包。
此类之事不胜枚举……
可子竞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显。
羽涅也听出了不对,讶异不已:“你是说…这两人狼狈为奸?”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折子戏里常有的桥段。”子竞话说得已经非常明了。
“难怪…难怪……”羽涅感叹赵书淮做戏能力之强,简直令人敬佩,气愤道:“我原以为,是何仁之欺上瞒下的本事了得,熟知人家两个根本是一丘之貉。”
琅羲等人闻言默然,面上神色几经变幻,终是缄口不言。
这般真相,任何一个怀远百姓听了,都会觉得心寒齿冷。
晚膳用毕,大家各自忙自己的事去。
羽涅越想越胸口郁闷。从灶房出来,往前院去时,她陡然出声,转眸看向身边人,出声问:“那太守听闻是皇亲宗族,他犯法,会与民同罪么?”
王子犯法,庶民同罪。这句话说得中听,饶是风月转了千百年,都不一定能完全践行。
子竞漫不经心瞧了她一眼:“小娘子怕他死不了?”
她犹豫须臾,随即点头。
少年双手负在身后,语气温和:“娘子无须忧虑,在下的刀下,没有王侯将相,只有罪不容诛。”
“其罪当死,他必死无疑。”他这话说得轻飘飘的,并无血腥之味,跟唠家常似的,可字字都像铁板上钉钉,听着反倒让人心里踏实。
她闻言,一张小脸笑得娇俏,对他所言深信不疑。
一听这样愚弄百姓的人,会得到应有的罪罚,她整个人都轻快起来,仰头望了望高悬屋脊上的弯月,喟然道:“今夜月色,倒是真美。”
适才还愁怨的人,眨眼间却有心思观赏起月亮来。子竞轻嗤了声,言道:“方才还忧国忧民,转眼到有心思拈花弄月,你这脸变化的,比翻书慢不了多少。”
谢骋跟在他俩后头,琅羲跟阿悔脚步快,已先回各屋。
她眉眼一弯,笑得娇甜,往他跟前凑了凑:“有小郎君在,天塌了都不怕,我还忧心甚么?”
子竞眸色微凉,未移动脚步,盯着她的脸看了会儿。
他再次想起,义父身边的那个女人。两张没有任何共通之处的脸,骗人倒是有一套。
众人各自回房,羽涅走到桌前解开沉甸甸的包袱,将里面的吃食一一取出,仔细分拣起来,打算分给其他人。
分东西的过程里,想到子竞二人明日就会离开观内,她心中颇为伤感。
认识的人骤然要离开,多多少少都会有些烦闷。她向来心底柔软,哪怕是只看见路过的野猫死了,也会难过好多天。
可这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明天不走,他们也迟早得走。
提早适应也是好的,况且剩下的这些日子又不是见不到。
她这么宽慰着自己,手里动作不停。荣家给的东西,光糕点就有十盒,更兼各色时果,怪不得她拿不动。
枇杷、蜜饯这些小一些的鲜果她不消片刻,皆已分装妥当,唯香梨硕大,盒子装不下,只得放在外头。
瓜果分完,她接着分派糕点。开了三个装糕点盒子后,她刚将第四个盒子掀开一个缝隙,人倏然愣住。接着,不可置信般一把掀开整个盖子。
但见盒内金光灿灿,熠熠生辉,里头安安静静码着二十枚麟趾金。
*
山中炊烟袅袅,一大清早,灶中柴火烧得噼里啪啦响。
羽涅站在窗棂前,正清洗着刘婶刚从院后摘下来的槐花。
她边洗着,目光不禁往柴火堆那边瞟,身姿英朗的少年,正手拿斧头砍劈着碗口粗的干柴,动作干脆利索。
“唉……”
“唉……”
她连叹两声,刘婶听见,打趣道:“容丫头,你这早上就怨声载道,是真有愁难解?还是舍不得那个谁?”
她顺着说了句:“舍不得那个谁……”
刘婶一听这话,立马跟个说媒的似的凑过来,直撺掇她:“舍不得就上去留着,人不是还在这儿么。”
“而且你看看你俩,郎才女貌年龄又相仿,我瞅着般配得很,简直天生一对,槐树叶子都没这么配的。”
“槐树叶子也要配对?”她眼神狐疑,看向刘婶。
刘婶差点被她的话噎住:“哎哟我的傻丫头,你这说的甚胡话,槐树叶子配什么对。我意思是,你和那小校尉都是有福之人,且人都又俊俏,这不正合适。”
羽涅淘洗着盆里的槐花:“可我又不是要嫁给他。”
刘婶一下弄不懂了:“不嫁?那你刚刚不是还说舍不得人家?”
她叹了口气:“我说舍不得,是舍不得他这个劳力,有人帮着砍柴挑水,能省多少工夫啊。”
“啧。”她又往窗外瞥了一眼。少年已经劈了半院子柴火,干了这么多活,却连口大气都不带喘的:“这么贤惠的一个人,就这么走了,可惜了。”
刘婶给她出主意:“贤惠你还不留着?他可是正儿八经官家人,虽是个行伍,可人勤快,又俊俏。这身板,这力气,劈柴劈得这么利索,将来过日子准是个好手。”
羽涅把自己曾想过的事脱口而出:“唉呀刘婶你是不知道,我倒想过功成之后,讨人当我的贤夫,但异地恋没前途啊。”
刘婶跟没听清一样,一脸懵:“啥玩意儿?异地恋是个鸟东西?”
第24章 离观
口误这种事,偶尔她难以避免。
好在“异地恋”这词儿,不难解释。
“这个异地恋意思就是,两个人经常不在同一个地方生活。”她解释道:“比如,玄策军大本营在凉州以北,而怀远又在凉州以南。南辕北辙的,他到时军务完成回去,我又留在此地,这就叫‘异地恋’。”
刘婶听她解说结束,恍然大悟,不觉得这是个问题:“感情这就叫异地恋,那你跟他去一个地方不就得了。”
羽涅正要说话,院中的砍柴声渐次停了下来,怕被院子里的人听见她们议论他的声音,她随即噤声,朝他灿烂一笑:“小郎君干活可真麻利,这才不到两盏茶工夫,就把柴全劈完了。”
砍柴这种粗活,子竞好多年都没接触过,饶是做起来手也不生,十来年前的肌肉记忆还在,速度也快。
刘婶跟着夸道:“每次小校尉都帮我砍柴挑水,辛苦校尉,快进来喝口茶,歇歇。”
“行。”子竞未推辞客气,他取下缠在掌心的粗布,宽阔有力的手掌上,一条从右往左伤疤赫然可见。
能留下如此深的疤痕,可见当时受的伤,定然非一般严重。
进了灶房,刘婶已将茶倒好,他长腿一跨,坐在横条凳子上。
茶水温凉,他端起桌上的茶碗一饮而尽。
刘婶回到案板前,边切着手中的青菜,边瞧他问:“小校尉觉得我们观中这茶如何?口感比不上官家的茶叶,应该也是不差罢。”
子竞拎起茶壶,又给自己倒了半碗,笑着回:“当然不差,这茶回甘清甜,倒有几分像玉泉龙井之味。”
刘婶听了哈哈大笑:“小校尉说胡怪好听嘞,咱们自己炒的山野粗茶,也可比得上那千金贵的龙井了。”
“刘婶笑了,御茶而已,有何比不得。”他语气淡然。
刘婶听他说话,笑得更合不拢嘴:“哎哟,小校尉说话我喜欢听。”
一旁洗菜的羽涅听见他的言论,登时心里对坐在桌前的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寥寥几句话,云淡风轻地就把人逗成这样,还是有点本事在身上。最重要的是,他脸上丝毫看不出是故意夸人才这么说。好像普通茶能跟御茶相提并论,坐在一张席子上,是不用大惊小怪,而是天生如此的事。
“佩服,佩服!”她暗暗咋舌道。
子竞轻嗅了下碗中清茶,转而问:“这茶是甚么做的?”
“是嫩枣叶蒸干炒的。”羽涅回。
“枣叶?”他似是没想到:“未曾想,枣叶也可制茶。”
“小郎君这就不知道了吧,这就叫普通人民也有大智慧,枣叶都能给你炒出龙井香来。”
边陲大多为苦寒之地,怀远却是少有的不荒凉地段,桑麻翳野,沃土千里。
但茶树这样的娇贵树木,在这样的地界犹自难以存活。
每日饮茶,又是西北一带固有的习惯。好茶哪里是寻常百姓消受得起的?莫说买不起,便是有几个闲钱,也轮不到平头百姓来享用,只能寻些其他物品替代,他们观也不例外。
各种可以用来炒茶的叶子试过后,还是枣叶的制成茶的味道最好。
因而常日里,他们煎的都是嫩枣叶制的茶饼,抑或野生黄芩根炮制的早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