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她的姿态也微妙地后退半步,像是在刻意划清界限。
裴青寂眉眼间没有露出任何惊讶,只是淡声道,“马主任好,陈姐好。”
他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将两人迎进来。
客厅的气氛很快凝固下来。
裴青寂端出两个杯子,泡好茶,亲手放在两人面前。
热气氤氲升起,却驱不散空气中逐渐沉重的压迫感。
他自己则坐到一侧的沙发上,神色冷静,姿态平稳。
“小裴啊。”马主任缓缓开口,嗓音低沉,带着不容回避的重量,“我们就开门见山。最近上面收到了一封匿名举报信,信中提到你曾违规使用加密的数据。”
他说话时,一双小眼睛微微眯着,目光紧紧锁住裴青寂,似乎试图从他脸上捕捉到一丝慌乱或闪躲。
然而,裴青寂神情平静如常,连呼吸的节奏都未曾乱过。
他只是轻声回应,“马主任,我不太明白您所指的是什么。”
这份不动声色,反倒让空气里多出一份微妙的僵持。
马主任顿了顿,唇角微抿,继续道,“严格来说,这件事和敦煌的壁画修复项目并没有直接关系。但你现在是我们的特邀修复专家,而且这批壁画意义非凡。日后,这批文物会与历史同在,而你的名字也会随之留存,我们必须考虑清楚你的背景与履历。”
他说到这里,眼神又一次打量着裴青寂,目光锐利得像要剖开他最深处的秘密。
“之前,你在国图参与修复项目时,所使用的清洗剂数据是加密保护的。至今,这些数据依然没有解除保密。”马主任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你能否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解释?”
话音落下,房间陷入一片压抑的沉默。
茶水的热气在两人之间徐徐升起,像一层看不见的薄雾,将探问与审视都包裹其中。
裴青寂静静地坐着,指尖轻轻摩挲茶杯的瓷沿,眼神沉稳深邃,不见丝毫波澜。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那根紧绷的弦,正被一点点拉紧。
“那组清洗剂相关的数据,我并不知道是加密的,而我使用的也是我自己的配方和数据。我有完整的实验记录,可以随时供你们核查。”
裴青寂的声音平稳,不急不缓,像是在陈述一件极为寻常的事实。
但那份过于冷静的镇定,反而让屋子里的空气压抑到近乎凝固。
马主任注视了他片刻,随即缓缓点头,“我们会仔细核查的,放心,不会让任何误会白白落在你身上。至于目前的壁画修复项目,先停一停,这段时间你也辛苦了,好好休息一下,昂。”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带着身旁的人一同起身,语气仍旧保留着上位者一贯审慎的分寸感,既像是安抚,又带着不言自明的警醒。
裴青寂起身,微微欠身,动作一丝不苟,礼数周全地将两人送到门口。
脚步声逐渐远去,走廊里恢复安静。
门关上的瞬间,“咔嗒”一声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裴青寂怔怔地站在原地,仿佛整个人在一瞬间被抽去了力气。
屋内的寂静将他孤立出来,只余下一股冷冽的紧张感,悄无声息地沿着四壁蔓延开来。
空气中还残留着刚才那段对话的余韵,如同一根无形的线,勒在心口,逼得他呼吸不觉加重。
第85章 微尘入画(十四)
林序南披着一件宽松的睡衣走出来,眼神还带着未散尽的困意,但在看到裴青寂时,那一抹睡意瞬间消失殆尽。
林序南走到他身边,先是停顿了一瞬,随后伸出手,轻轻覆上对方的后背,掌心缓慢摩挲,最后轻轻拍了两下。
那触感温热而笃定,像一道柔光,耐心地穿透了裴青寂胸口堆积的黑暗。
裴青寂微微一愣,转头望见林序南的那一刻,眼底浮现出细微的颤动。
他没有说话,只是像终于找到出口一般,伸手揽住林序南的后腰,将人牢牢圈进怀里。
下巴压在他的肩头,动作里带着急切,却又克制,像是害怕一松手,怀中的光就会消失。
林序南并没有挣脱,反而顺势抬手覆在他的后颈。
裴青寂闭上眼,呼吸缓缓沉下来。
他不受控制地想到了前世。
那时的记忆,像一道冷光从缝隙里钻进来,刺得眼睛生疼。
同样是一个衣冠整肃、态度礼貌却疏离的人,坐在对面,目光沉静,声音不疾不徐。
桌案之间,隔出了一种无法跨越的冷漠。
“经费被撤销了。”
短短几个字,仿佛轻描淡写,却像是一柄锋利的刀,毫无声息地划开了他当时辛苦经营的所有坚持。
没有斥责,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波澜,仿佛这句话只是一个例行通知。
但正因如此,才显得冷酷至极。
自那一刻开始,他的人生像是被推入深渊。
实验室的灯光一盏盏熄灭,曾经忙碌的走廊变得冷清空荡,整层楼从喧嚣转为死寂。
原本熙攘的长桌上,那些热衷研究的年轻面孔,因无以为继的困顿逐渐散去,桌面上空落落的烧杯与笔记本成了唯一的陪伴,像是无声的墓志铭。
走廊的回声被无限放大,每一次脚步都像提醒他——只剩下他一个人。
试剂柜里瓶瓶罐罐还在,却没有人再去打开。
尘埃落在玻璃壁上,厚得像一层灰白的裹尸布。
实验记录本上的数据停在了撤资的那一天,之后再也没有续写,被风从半掩的窗缝吹乱,纸页哗啦啦翻动,像是一曲冷漠的挽歌在冷嘲热讽他的无力。
那些曾经称兄道弟的同僚,不再回头与他说一句话。
昔日熟悉的眼神避开他的目光,像避开某种传染病。
最初是资金,接着是项目,再然后,是所有的支持与信任一并抽离。裴青寂被迫看着自己的心血,被一点点剥夺,直到什么都不剩下。
他记得很清楚,那个夜晚,他独自把剩下的器材一件件收起,双手因冰冷而僵硬,却仍旧机械地整理。
那种被抽离了未来的窒息感,深深地压在胸口,直到呼吸都带着刺痛。
这一幕,如同暗礁,深埋在记忆的深处。
那是他人生真正坠落的起点。
他以为自己早已将它压下,但刚才马主任那句“至于目前的壁画修复项目,先停一停,这段时间你也辛苦了,好好休息一下,昂”,语气里那种带着公事化的客气与疏离,却让他瞬间跌回到那段无法逃避的溃败中。
心口一紧,像是旧伤被骤然撕开。
裴青寂站在房间中央,喉咙发紧,指尖不自觉蜷缩。
明明只是再普通不过的质询与告别,可在他耳边,却回荡着那个噩梦般的声音——
“经费被撤销了。”
这一世,他仍旧无法摆脱那股挥之不去的阴影。
哪怕成功与荣耀环绕,他心底那片被踩碎的焦土,依旧在夜色里渗出森冷的气息。
他清楚,这是自己不愿面对却又无法抗拒的某种创伤。
仿佛只要一触及类似的场景,那种孤立无援、被全世界抛弃的惨烈,就会汹涌而来,将他吞没。
他太清楚了。
这一世,他正重走前世那条血淋淋的轨迹。
哪怕环境不同,身份不同,命运却像一只无形的手,冷冷将他推向同样的深渊。
这正是他最害怕的——那些噩梦并没有真正结束。
“我在,你不是一个人。”
林序南的声音带着温热的气体,擦着裴青寂的耳边,声音温润得像水。
那一刻,裴青寂心口被压得透不过气的重量,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他喉咙发紧,想要开口解释,想要把心底那些压抑许久的阴影倾倒出来,可话到了唇边,却化作无声的颤抖,什么都说不出来。
林序南的手指顺势抚过裴青寂的侧脸,动作轻缓,却带着一点不容拒绝的执拗与温情。
那抹温热与坚定,像是将他从冷冽的深渊中硬生生拽回。
“手这么凉。”林序南低声开口,语调里带着刻意的轻松,像是怕他被笼罩在太沉的气氛里,但声音里仍渗着不加掩饰的心疼。
指尖紧扣着他的手,微微用力,仿佛要把那份冰冷都带走,“还得靠我给你暖暖。”
“会不会......”裴青寂的唇颤了颤,终于吐出断断续续的字眼。
那声音极轻,像是某种不敢触碰的恐惧。
——会不会重蹈覆辙?会不会,依旧像前世那样,眼睁睁看着一切崩塌?
话还未说完,就被林序南笃定而温柔的声音打断。
“不会。”
没有半点迟疑,没有丝毫动摇。
两个字落下,像是落在裴青寂心口的一颗石子,击碎层层涟漪,却又镇定了心湖。
林序南靠得更近一些,额头几乎要抵上他的,眼神专注而温润,仿佛把所有的誓言都化在那一声“不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