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如此说来,倒是错怪他了?
“苏姑娘可知他为何而去?”
“为何?”
“因为县主的外祖母突然病重,想来已是时日无多。县主自幼与外祖母情谊深厚,此事一出,她悲痛欲绝。思渊实在担心,闻讯便即刻赶往青州,去陪伴她了。”
苏锦绣眨了眨眼,像是没有反应过来。
“思渊亲口同我说,他很是担忧朝光,可行宫里还有一位需得打发,便托我来捎句话。”
她随后抬头,凝神细观那对大雁。
只见一只飞得稍低,另一只便亦步亦趋,调整身姿与之平齐,只求与它同频。纵有风霜雨雪相逼,乱花渐欲迷眼,它的方向,始终朝着伴侣所在。
穆画霖偏头见苏锦绣看得入神,便又说道:“此去青州,它们若能寻到那片青鳞湖便好了。那湖四周芦苇丰茂,水草肥美,鱼虾更是取之不尽。岸边还有大片的滩涂,最是适宜它们停歇休整。”
“良禽择木而栖。有些鸿鹄,生来便志在千里,纵是偶落寻常枝桠、浅水小塘,也不过是暂歇而已,难成气候。待羽翼休整完毕,终究还是要与同类并肩,一同翱翔于云霄之上。”
苏锦绣纵是再迟钝,此刻也听出了穆画霖话里的弦外之音。
本就是云泥殊路,被这般旁敲侧击地排挤也在意料之中。素来听闻他与县主交厚,想来此刻是特意为县主出头,替她打抱不平的。
她只轻轻一笑,本不想与他计较,穆画霖却又步步紧逼:“苏姑娘莫要错付了心思,勾搭错了人。思渊如今已是潜龙在渊,一飞冲天,岂会折翼回巢,迎娶一只燕雀?纵有片刻温情,亦不过是过眼云烟。你且看大事上他选择谁,心便在何处。”
苏锦绣脸上的笑意瞬间淡去,她转头看向穆画霖,语气平静:“你怎知这雀儿就满心期盼着被那鸿鹄带回九天巢穴?”
“公子便这般笃定,寒门女子便定要依附权贵,方能立足吗?”
“我且告知公子,这段纠葛,自始至终皆是他强求。与其在此对我指手画脚、冷言嘲讽,不如先约束你的好兄弟,让他别再来纠缠我这只凡雀,免得污了你们那所谓的青云之志。”
穆画霖闻言非但不恼,反而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竟还像模像样地对苏锦绣躬身一礼:“苏姑娘能有这般洒脱,实乃幸事,思渊也可少却一桩烦心事了。”
他特意加重了“烦心事”三字,仿佛苏锦绣的存在,于逢辰而言,从头到尾都只是个累赘。
既是他失礼在先,苏锦绣便不再给他留脸面,反唇相讥:“看来他如今真是飞黄腾达了,连你这品阶比他高的人,都要俯下去巴结?还是说,单凭逢辰二字,还不足以让你如此鞍前马后?那便是为了县主了?”
她语气里带着几分怜悯:“如此看来,穆公子虽身处高位,可这处境,倒不如我呢。至少在我这儿,还是逢思渊主动纠缠。不知那位金尊玉贵的县主,可曾屑于正眼瞧你一眼?”
穆画霖行礼的身子猛地僵住,脸上的笑容已然挂不住半分。他强撑着笑意起身,语气生硬地说:“今日元璜失礼在先,苏姑娘所言极是。既然事情已说清,那在下便告辞了。”
穆画霖走后,方才还言辞犀利的苏锦绣,只默默然地,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她的目光漫散地投向远方,似有所望,又似一无所见,空茫如失魂魄。
穆画霖的话,纵是刻薄伤人,纵是苏锦绣一一驳斥,却有一句,她无论如何也反驳不了。
他说:“大事上他选择谁,心便在何处。”
那些小恩小惠,那些温言软语,他谁都可以给,何时都可以给。可一旦真有大事发生,哪怕只是一个未成真的噩耗,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奔向青州去安慰未来的正妻。而她这边,就算刚熬过一夜的磋磨,也比不上那边的一丝风吹草动。
直到易如栩牵着枣糕的缰绳走近,她才从怔忡中惊醒。
易如栩见她神色,便知她不愿多言,也不多问,只轻声道:“回去吧。”
苏锦绣应了一声,两人便踏着残阳,从河堤这头慢慢往回走。
走着走着,天上突然掠过一只落单的雁。
她抬头望去,见那雁儿似是翅膀受了伤,飞得时高时低,形单影只,却依旧固执地朝着希冀之地飞去。
仿佛明知前路漫漫,道阻且长,纵使被风雨摧折,会伤心至死在半路,却仍为那一丝渺茫的希望,固执地振翅前行。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苏锦绣这时候才真正的慢慢回神,心脏钝痛,呼吸困难。
就像突然遭遇噩耗,当下并不会立刻被悲伤淹没。只会下意识地把天塌下来的事当成寻常,让你能随意应对,甚至觉得无关痛痒。可一旦回过神,情绪便是汹涌而来,避无可避。
穆画霖口中的青州,和青鳞湖的雁,其实她是知道的。
因为在很久以前,很久很久以前。
那时有位少年,自江州寄信来。
信上说:
“汴京女儿家的聘礼多有鸿雁。我归来时,便去山头为你猎一只飞往青州的雁。”
“若你觉得不够好,我便只身去往青州那儿的青鳞湖。”
“听说那里的雁,羽毛比别处的更丰美,叫声也更清亮,是顶好的。怎么样?我为你猎三只,或者更多。”
“总之,我要让你成为汴京城雁礼最多的小娘子。”
一字一句,她都还记得一清二楚,至今倒背如流。
那时候,长夜里,就着昏灯读完,欢欣不已。
再看向天际,那只受了伤的雁儿悲鸣不能去,竟自投于地而死。
泪水毫无征兆地涌上来。
眨眼间便湿了满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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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标注:
“悲鸣不能去,竟自投于地而死。”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只影向谁去?”
引用自元好问《摸鱼儿·雁丘词》
第57章 无可能 心属庭前月, 身缠表妹情。……
日子总要往前走, 别回头。
清晨,苏锦绣依旧在华韵阁中攻那幅百鸟朝凤。
用齐针细细勾勒牡丹花瓣的轮廓,再以虚实针掺着深浅不一的粉色,层层晕染出花瓣的丰腴与立体感。及绣凤尾, 便换了捻金线, 一针一线盘出羽片的华丽纹路, 针脚细密, 宛若天成。
兰涉湘在侧为她理线,将各色丝线分门别类绕于轴上。苏锦绣见她专注, 便打趣道:“如今竟劳烦兰二小姐亲自动手, 我这小阁可付不起千金小姐的工钱。”
兰涉湘头未抬,嘴角却噙着笑意:“你呀,就会装模作样。你使唤我的时候还少了?”
苏锦绣伸手轻扯她的衣袖:“那可不同, 使唤我们兰姐姐,自当有厚报。我给你做的那个……”她凑近兰涉湘耳畔, 声线压低几分, “便是上次说的, 那样的肚兜,算不算得上是顶好的报酬?”
兰涉湘红着脸嗔怪地瞪了她一眼:“就你鬼主意多。”
笑罢,兰涉湘又幽幽一叹,理线的手未停,口中却絮叨开来:“我已跟父亲提了, 叶家有意退亲, 却碍着体面, 要我们先开口。父亲虽万般无奈,也应了下来,只是迟迟未去。这两日他为官场之事焦头烂额, 边境烽烟将起,赋税催逼甚紧,他正为此烦忧,倒把退亲的事抛到了脑后。”
苏锦绣手上的动作猛地一顿。自她来到这里,还是头一遭听闻这等家国大事,绣针悬在半空,不禁问道:“如今不是国泰民安么?怎的突然要动兵戈?”
话音未落,两束娇艳欲滴的粉团蔷薇与雪青芍药倏然出现在她们眼前,吓得二人同时低呼出声。
转头望去,不是旁人,正是眉眼清俊的易如栩。他今日未穿官袍,一袭深蓝直裰,更衬得他温润如玉,君子端方。
“如栩哥,你可吓死我们了,针都险些飞出去!”苏锦绣拍着心口,嗔怪道。
易如栩含笑致歉:“抱歉抱歉,巧娘。想着以鲜花赠佳人,该添几分惊喜,没成想倒吓到你们了。”
苏锦绣与兰涉湘见了那花,满腔嗔怪顿时烟消云散。粉团蔷薇娇艳饱满,雪青芍药清丽脱俗,实在惹人怜爱。她们接过花时,易如栩问道:“我刚听你们言语,似在议论近日边境将有战事?”
苏锦绣还在摩挲着柔嫩的蔷薇花瓣,兰涉湘已抬眸问道:“正是。你如今身在官场,消息灵通,可知究竟是何缘由?此番战事,大约要持续多久?”
易如栩轻叹一声:“此事说简单亦简单,说复杂亦复杂。北方朔漠部近日不愿再行纳贡之礼,还屡次在边境寻衅滋事,劫掠边民。可官家如今摸不清他们的虚实,又忌惮朔漠部私蓄重兵,不敢贸然兴师讨伐。朔漠部虽未明言开战,却步步紧逼,显然是在试探我朝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