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她看得入神,忽觉他目光亦在自己身上流连,才猛然惊觉,这些时日连轴赶工,自己定是容色憔悴、狼狈不堪,慌忙如受惊的蝶,偏过脸去,堪堪避开他的视线。
  闻时钦喉结滚了滚,强忍着想斥责又心疼的冲动,语气尽量放得平缓,却仍藏不住尾音里的颤意:“我才半月未归,阿姐就将自己磋磨成这副模样。若真耽搁到一月之后,岂不是要叫我肝肠寸断?”
  话音未落,闻时钦便俯身将她打横抱起,臂弯稳如磐石,转身便要往门外去。
  苏锦绣惊得攥住他衣襟,忙道:“阿钦,等等,现今还不能回,后日便是绣活交工的日子,我……”
  “什么绣活,竟比你的性命还重?”闻时钦打断她,几乎咬着牙说出口,“是哪家主顾,敢这般逼你?”
  这话里的愠怒如寒刃出鞘,苏锦绣还想再劝,他却根本不给半分余地,大步跨出绣阁,将她稳稳放在马背上,自己随即翻身上马,双臂牢牢圈住她,一声“驾”便催得马儿疾驰起来。
  风在耳畔呼啸,苏锦绣埋在他怀中,连争辩的话都被风吹散。
  待至绣巷归家,闻时钦径直将她抱进内室,轻轻放在床榻上,掖好被角:“你且歇着,什么都别想。”
  苏锦绣刚想说话,却被他冷寂的目光堵了回去,他转身寻了张矮凳坐在床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床沿木纹,只静静陪着。
  闭上眼,可心头的烦忧如乱丝缠扰。
  她片刻后又睁开眼:“阿钦,我睡不着……”
  “总想着那绣活,若交不出,怕是要连累华韵阁的人。”
  闻时钦偏过头,避开她的目光,压着翻涌的情绪,待呼吸渐平,才缓缓转回来,语气放得柔了些:“与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锦绣从荆王府要二十四孝卷轴说起,讲绣娘被花满渚挖走、寻线处处碰壁,再到缺了水青石染不了线、最后一幅图至今空着底布,连连日的焦虑与怕连累旁人的惶惑,都一五一十道来。说着说着,鼻尖便泛了酸,末了还带了点自己都未察觉的委屈。
  很奇怪,无论多天衣无缝的坚强,总会在他面前丢盔弃甲。
  闻时钦听完了然,抬手替她理了理额前散乱的碎发:“是我回来晚了,这事交给我,阿姐只需好好睡一觉,别的都不用管。”
  苏锦绣从未将欲竟之事全然托付给旁人,总想着凡事需亲力亲为才放心。可此刻望着闻时钦眼底的笃定,听着他沉稳的话语,心中那片悬着的慌乱竟奇异地落了地。
  她望着他,愣愣点头,末了轻声应道:“嗯。”
  近半月来第一次囫囵酣眠。
  醒来时窗外正洋洋洒洒着细雨。
  苏锦绣匆匆梳洗罢,回屋才见桌上压着张素笺,是闻时钦的遒劲字迹。
  “约莫午时后归,用膳不必候我。”
  于是她便撑着伞往巷口早市去,她在张记食肆前要了份蟹肉酿橙,橙瓣挖空填了蟹膏与糯米,蒸得香软清甜。又买了盒乳糖真雪,莹白的糖霜裹着乳香,入口即化。末了想起曼殊几人或许也未用早膳,又添了份鹌鹑馉饳儿,皮薄馅足。
  刚推开门,便见安尺素、琳琅和曼殊已围在案前,正将绣好的二十四孝图一一展平,指尖拂过绢布时满是惋惜。
  “只剩最后一幅涤亲溺器空着绷架,真是可惜了。”琳琅惋惜叹道。
  苏锦绣比她们更觉憋闷,她走到绷架前,指尖捻起一缕寻常青线,轻声道:“若用这线绣呢?颜色虽不及雨过天青绒线,可总比空白着强些,好歹算凑齐了整套。”
  安尺素闻言蹙眉:“可荆王本就存了刁难之心,若见颜色不对,指不定说你敷衍了事、心思不诚,到时候反倒落人口实。”曼殊也跟着点头:“若真要挑错,便是绣得再精细,也能从针脚里找出毛病来。”
  这话如冷水浇头,苏锦绣捏着丝线的手顿住,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是啊,一个人若存心讨厌你,纵是你百般周全,也能在鸡蛋里挑出骨头来。
  她默默坐回绣绷前,指尖无意识地梳理着丝线,心头刚压下去的颓劲又涌了上来,只觉万般无奈。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笃笃地敲在青石板上。
  苏锦绣抬眸,看清是谁后顿时心跳如鼓。
  少年依旧是着了玄色劲装,只是不复往日利落,衣摆沾着尘草,肩头、手臂处划开了几道口子。
  步来的路上青草苍翠,蜀葵依旧开得艳,颜色似美人倾醉。
  他未打伞,甘雨柔风就那样落下来,落下来,像谁的心,也轻轻地落了下来。
  闻时钦步履急切,苏锦绣也下意识快步迎上,两人转瞬便近在咫尺。
  她这才看清,他颊边缀着几道浅细血痕,沾着些草屑,玄色劲装更被划得满是破口,连行走时左腿都微跛着,每落一步都似在隐忍。
  苏锦绣话到嘴边还未问出,闻时钦已像献宝般从怀中摸出物事。
  掌心摊着的,是水润通透的水青石,还有几枚刚需的罕见染料石。
  苏锦绣心头一紧,转瞬便知他去了龙脊涧。那地方虽藏着这般好物件,却是汴京西郊的绝地,险得连世代守在涧边的山民都不敢独自踏入,更别提今日清晨刚落过雨,沾了雨的涧壁更滑得要命,稍有不慎便会坠入寒潭,万劫不复。
  “你……”苏锦绣喉头发紧,五味杂陈翻涌上来,有气他莽撞,更有压不住的心疼,到最后只化作一句颤音。
  “怎么这么傻?”
  闻时钦听了,于狼狈中低笑:“阿姐可知道我昨日的心情了?你总把绣活放在自己前头,可在我这儿,从来都是把阿姐放在最前头的。”
  “所以这点险,我甘之如饴。”
  第25章 荆王府 敢违王上意,纤躯抱寸心。……
  苏锦绣随着曲衔觞迈入荆王府,朱漆戟门内雕梁画栋,甬道皆以汉白玉铺就,两侧虬松如黛。
  莫说梁柱鎏金、阶前玉砌,便是随便刮取些檐角金箔、拾得片碎裂琉璃,到了市井间,也足够寻常人家支应生计。
  苏锦绣一路眼观鼻鼻观心,只敢以眼角余光掠过。此前她虽也涉足过些豪贵宅邸,可较之这王府的规制,竟都如蕞尔小丘比之岱宗,相去不可以道里计。
  “听闻你们华韵阁当家的前几日归了,还为你助力赶绣?”曲衔觞侧首看她,漫不经心地发问。
  苏锦绣忙垂首应道:“是,尺素姐姐心怀仁善,不吝出手相援。”
  “尺素姐姐?仁善?”曲衔觞语气疏淡,“也是,她总爱菩萨低眉,是个对谁都肯滥施恻隐的大圣人。”
  苏锦绣未参透她话中深意,只默默跟上她的脚步,踏上汉白玉丹陛,转入承熙殿。
  殿内熏着沉水香,暖光从高窗棂格间漫进来,漾在金砖地面上。
  荆王正端坐在上首蟠龙座上,手中捏着一卷文书,似在凝神细阅,旁侧侍立着几位青衣侍从,皆垂手敛目。
  荆王指尖点着簿册:“太妃不喜乳糖狮子的甜腻,熏香也忌甜梅香,这两处得改。”
  “王爷,”曲衔觞上前一步,躬身禀道,“华韵阁的锦绣娘子已带到。”
  苏锦绣闻言,屈膝行跪拜大礼,声音恭谨:“民女苏锦绣,见过荆王殿下。”
  荆王闻得声息,抬手挥退左右侍从,殿内瞬时落得静穆,唯余炉中沉香轻缓吐纳。
  他垂眸睨向阶前伏跪的女子,见其身形纤弱如扶风细柳,脊背绷得僵直,随呼吸微颤,实在难将这副怯懦模样,与敢于私室论及自身的胆气相契。
  “起身罢。”
  “先前嘱你华韵阁绣制的二十四孝卷轴,可已完工?”
  苏锦绣抬眸时眼底无怯意,平缓回道:“王爷恕罪,小女无能,未能绣制完成。”
  话音落时,殿内声息似凝。
  曲衔觞握着绢帕的手骤然收紧,她原只盼苏锦绣吃些苦头,从没想过她会当众认下这罪,把自己逼到这步田地。
  “哦?既如此,你是来直接认罪的?”
  荆王先眸底不耐翻涌,先前已点透延误寿礼的利害,这女子竟还敢坦然认败,倒似明晃晃挑衅,是而他怒极反笑:“延误太妃寿礼,本就是不敬皇室的重罪。念你一辈女流,倒可给你两条路选。要么,你打入天牢,交与大理寺勘审定罪,该受的刑、该服的苦,一笔笔都得受全了。要么,此刻递了辞状认了罪,赏你一杯鸩酒,倒也落个痛快。”
  “且慢!”
  一声清亮男声撞破殿内沉寂。
  荆王、曲衔觞与苏锦绣俱是抬眸,殿门处不知何时立了道身影,高挑秀雅的好身段,一袭鸦青色素面夹袍,腰挂墨玉,竟比殿内宗室服饰更显气度。
  苏锦绣素知此人随性,从未见他着这般正经衣饰,一时竟有些认不真切。
  荆王看清来人,先是眉峰微挑,喉间溢出一声轻“阿……”,后又转了口吻:“应道长怎会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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