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任凭曼殊、琳琅如何劝,她都只摇头,硬是把人都遣散了。
  空荡荡的阁内只剩苏锦绣一人,她对着绣绷连着绣了两天两夜,眼前忽然模糊起来,连绯红与绛红的丝线都有些辨不清了。
  好在她日夜不辍,现今只剩最后两幅未绣,念及此,她终于松了口气,起身想去外面就着晨光伸伸懒腰、透透气。
  刚走到门口,便见远处似有个人影推门进来,苏锦绣揉了揉发花的眼,想看清是谁,双腿突然脱了力,整个人踉跄着站不稳,摔了个屁股墩。
  下一瞬,一双绣着云纹的乌皮靴稳稳停在眼前,熟悉的沉水香漫入鼻尖,头顶也传来厉声:“苏锦绣,两天不见,你就把自己搞成这副鬼样子?”
  苏锦绣还没缓过劲,就被他拎小鸡似的提了起来,她勉强抬眼,撞进应不寐急色翻涌的黑眸里,这两天熬得滴水未进、合眼未眠,定是形容枯槁,可不就是副鬼样子?
  应不寐见她这模样眉峰拧得更紧:“你还笑得出来?真是属犟驴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明知扛不动还硬撑!”
  苏锦绣实在没力气跟他斗嘴:“算了……你要骂,便骂吧。”
  再赶两天功夫,就能把最后两幅绣品收针,连日熬得眼皮发沉,她心里估摸着此刻眯一会儿也不妨事,闭上眼便昏了过去。
  再睁眼时,她竟躺在绣房的软榻上,身上还盖着层温软的薄被。
  抬眼望去,安尺素正围着两张绣绷忙活,手里的绣针飞得飞快。
  “尺素姐姐?你怎么回来了?”苏锦绣撑着身子坐起,声音还有些发哑。
  安尺素头也没抬,手里的针脚没断:“得亏我赶回来了!再让你这么硬熬,身子早垮了。你乖乖在这歇着,旁边食盒里温着粥,先垫垫肚子,剩下的两幅我帮你绣,肯定能赶上工期。”
  苏锦绣愣了愣,昏过去前明明是应不寐在眼前,怎么转眼换成了安尺素?可腹中的饥饿感一阵紧过一阵,容不得她多琢磨,她乖乖挪到床边,端起食盒里的粥碗,小口喝了起来。
  安尺素手里的鹿乳奉亲图已近收尾,苏锦绣食毕歇足了劲,起身便往绣绷挪,任安尺素如何阻拦,还是执意将绣涤亲溺器的绷揽在身前:“你都特意回来帮我,我哪能总坐着歇着。”
  刚拈起亮银绣针,她忽然弯了弯眼:“常听人说患难见真情,这话虽老,倒真是半点不假。”
  屋内漾开笑声,连日绷着的神经总算松缓,可正要动手她才发现,绣涤亲溺器图要用的雨过天青绒线、银灰劈丝和淡墨云纹锦线全缺了,这些丝线平日里都得提前半年跟江南染坊定,寻常地方根本没有。
  安尺素凑过来细瞧,显然也觉此事棘手,她捻着一缕丝线略一思忖,轻轻拍了拍苏锦绣的手背:“别慌,锦绣你先去外头跑一趟,去别家绣坊问问,看有没有现成染好的线。”
  苏锦绣忙应了安尺素的话,转身便往外走,刚迈下绣坊门前的青石台阶,却见应不寐斜倚在朱红门柱旁。他广袖半垂,指尖漫不经心地捻着腰间玉佩穗子,淡淡斜睨着她。
  苏锦绣心头一松,忙快步上前,语声里带着几分急切:“正好你在!烦借你的马车一用,带我去寻些东西,迟了怕是要误事。”
  应不寐却未动,只眉梢微挑,打断她的话:“带你赶路?我有什么好处?”
  “有有有!”苏锦绣急得拽住他的袖子“待这事了了,我请你喝两回酒,上好的陈酿!你快些,真的耽搁不得!”
  应不寐眸底掠过一丝浅淡的不耐,眉头微蹙:“没出息的样子。”话虽如此,他却已直起身,转身朝巷口那辆阔气马车走去。
  苏锦绣乘着应不寐的马车,先奔了街头的染云阁,又赶去街尾的锦记庄,将平日里交好的绣坊都一一跑遍。
  可无论是哪家,掌柜们见了她要的料子,都只无奈摆手:“锦绣娘子恕罪,这些库房里实在没存货了!”
  更糟的是到了花满渚,门房一听她是华韵阁的人,连门都不让进,只隔着朱漆大门道:“我家主人吩咐了,华韵阁的客,不便招待。”
  苏锦绣站在街边,望着紧闭的门扉,无奈地抬手揉了揉眉心。应不寐坐在青帷马车里,连车帘都没掀,只淡淡说了句:“真是个倒霉蛋。”
  “谁说不是呢……”苏锦绣叉着腰叹了口气,转瞬眼里却透出点韧劲,“罢了,现成的线寻不到,大不了自己染!”
  “自己染?”应不寐终于掀起车帘,“安尺素不是说,那线需得用龙脊涧里的水青石?那地方林深路险,寻常人根本进不去,且这石儿需得雨后采撷才有色泽,眼下晴了半月,去哪寻?”
  “啊?”苏锦绣听完,先前强撑的那点韧劲瞬间垮了。这一路寻线处处碰壁,好不容易想出自己染的法子,竟又被难题堵死,只觉这日子一波三折,满心都是憋闷的委屈。
  分明见着点希望,转眼就被老天爷兜头浇冷水,甜枣还没到,就先被抽了十记狠巴掌。
  她再撑不住,干脆往街边青石板上一坐,连马车都不想上了,周身满是颓劲。
  马车内的应不寐掀开车帘,见她这副模样,眉头皱得更紧:“别坐在大街上,成何体统?也不嫌丢人?”
  “嫌我丢人你走就是!”苏锦绣头也不抬,满肚子火气没处撒,连带着语气都冲了几分。
  “你不嫌丢人,我还嫌路人看笑话。”应不寐下车拉她她偏不起,最后干脆直接将人打横抱起,硬塞进了车厢。
  进车后应不寐瞧着她一副生活磋磨得没了神采的模样,那点想数落她的心思竟散了大半,语气也软了几分:“如今你们已绣得十之八九,只差最后一幅的料子未齐。若先将绣好的送与荆王,即便他心性苛刻,想来也不会过分怪罪。”
  苏锦绣幽幽叹了口气:“荆王既存了刁难之心,少一幅便正好给了他治罪的由头。可我到如今都想不明白,不过是守着一间小小的华韵阁,怎就平白惹上了王公贵族?到底是哪里碍着旁人了。”
  应不寐闻言,指尖在玉扳指上轻轻摩挲着,终没再接话。
  正沉默间,马车忽然碾过一段坑洼路,车身猛地颠簸起来。连带着那垂着的白瓷兔晃得厉害,眼看就要撞碎。
  应不寐忙抬手去护,指尖触到瓷兔冰凉的釉面,顿了顿,终又缓缓松开手,任由那兔儿随着车身摇晃,时轻时重地撞着车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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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继续日更[竖耳兔头][竖耳兔头]
  第24章 甘柔雨 递来星子色,不语见柔肠。……
  天方微熹,苏锦绣已坐于绣绷前,眼下还有淡淡青晕,指尖却稳执银针,为安尺素未竟的鹿乳奉亲图收锋。
  银线细若秋毫,在绢布上勾摹鹿颔柔毳,丝线晕染萱草,针脚密合,盘花易绾,将郯子亲奉鹿乳的孝意细细织入纹样。
  窗外偶有莺啼掠过晨霭,长街尽头断续传来马蹄声,沉沉如叩心鼓,却扰不了她屏气凝神的专注。
  直至最后一缕丝线绣成,她才松了口气,摩挲着绣就的图景,目光又落向旁侧铺展的素色卷轴。
  那是最后一幅孝图的底布,因缺了关键绣线,无法动工。
  她望着那片素白怔怔出神,悬而未决的忧虑漫上心尖,竟连窗外马蹄声骤歇、有人翻身下马的动静都未察觉。
  荆王究竟秉性如何?若以此残卷奉上,岂不正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华韵阁的挚友,会不会皆因她遭池鱼之殃?
  忽有玄衣少年掀帘而入,劲装沾着些微征尘,屋内众人都在各自绣棚前专心做活,直至琳琅抬眼瞥见,方低呼出声:“呀,这公子眼熟的紧……锦绣!莫不是你那位阿弟?”
  苏锦绣闻言猛地回首,见了来人身姿修长,定睛一看真是闻时钦,一时怔在原地。
  未等她回神,他已先转向阁内三位绣娘,颔首为礼,清朗道了句“诸位姐姐安好”,礼数周全,她们笑着应了。
  随后便目不旁骛,径直朝着绣绷前的苏锦绣走来,带着旅途的风尘与急切的力道。待行至近前,见她仍愣着神端坐不动,他便单膝跪地,恰好与她平视。
  “阿姐?”
  三位绣娘见此情景,相视一笑,各递了个心照不宣的眼色,皆轻放针线,悄然退去,将这方绣阁留给二人,好诉那别后衷肠。
  苏锦绣这才反应过来,手不自觉已搭上他的肩,惊喜得话音发颤:“你……你不是说归期要一月有余么?怎的此刻便回了?”
  闻时钦却未应声,只皱眉抿唇,目光如细梳般扫过她眼下青晕、鬓边散乱的碎发,又落在她毫无血色的唇上,分明是连日熬煎的颓态。
  眼底疼惜如潮,几乎要漫出睫羽。
  四目相对,被他打量时,她也忍不住凝眸将他细瞧,多日未见,只觉他肩背似更宽阔了些,神采也愈发飞扬。即便抛开姐弟间那份偏爱,不掺半分“自家人总觉好”的私念,她也得承认,眼前人是难得的世间俊朗儿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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