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那只手好似重于万钧,压得他路都快不会走了。孟令窈生怕这人摔在山上,倒成了她的过失,立刻起了话头,“方才见将军的马颇通人性。”
  “是。”提到熟悉的事物,赵诩神情放松了许多,道:“绛云一直很是聪明。我初至北疆时,曾险些在戈壁上迷了路,还是它带我回来的……”
  “绛、云,是个好名字。”孟令窈笑道:“也衬得起这名字。”
  有了好的开始,后头的交谈逐渐自然起来,赵诩说起北疆与京城迥异的风土人情,孟令窈偶尔穿插几句这几年京中的趣闻轶事,也算相谈甚欢。
  曲水边,桃花夹岸,落英缤纷。
  赵诩面露怀念,“幼时学诗云‘春风不度玉门关’,及至亲身到了边塞,才知古人诚不欺我。许久不曾见到如此春日盛景了。”
  孟令窈遥遥指向其中一株,“那棵桃树名为垂枝碧桃,去年被评作花王。虽说非要将花分个三六九等实在俗气,不过赵将军可往近处一观……”
  抬手时,衣袖自然滑落一截,露出腕间的金镯。
  赵诩目光凝在镯子上,眸中霎时间遍布惊喜,又很快垂下眼帘,红晕却悄悄蔓延至耳根。
  确信他看到了镯子,孟令窈放下手,悠然说完下半句,“方知何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亦能不负京城最绚烂的春日。”
  “是。”赵诩动了动嘴唇,嗓音微涩,“定不负春日。”
  两人正往碧桃树的方向行去,前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令窈!”
  周希文快步走来,她穿一身柔和的杏色衫子,眉宇间带着些许倦色,眼睛却极亮,神采奕奕。见着赵诩,她神情微动,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随即恢复如常。
  “这位是武兴侯府赵将军。”孟令窈从容引见,“赵将军,这是周小姐。”
  赵诩规规矩矩地拱手,“见过周小姐。”
  周希文定定看了他一眼,忽而郑重行礼,“前几日,幸得赵将军在城外拦下我父兄,若令他二人戴罪逃脱,更是酿下大错。”
  “小姐言重了。”赵诩愣了下神,随即侧身避让,“末将不过是尽本分。”
  孟令窈轻挑了下眉,周家父子竟从大理寺眼皮子底下逃了出去。
  还好被抓住了。
  她心下快意,看向赵诩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欣赏。
  赵诩下意识将脊背挺得更直了些。
  孟令窈抿了下唇,与周希文对视一眼,都压下唇边的笑意。
  几人寒暄间,远处传来阵阵喝彩。原是年轻公子们在溪畔设了投壶场,不知是谁将箭矢投入壶中,赢得满堂彩声。孟令窈在其间看到了赵如萱的身影,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时间太短,她此时还不欲赵如萱见到她与她兄长走得近,恐生变数。
  “将军何不去试试身手?”孟令窈提议。
  赵诩犹豫道:“我……”
  “赵将军,我们姐妹正有些体己话要说。”周希文眼波流转,挽住孟令窈的胳膊。
  孟令窈笑盈盈道:“年年投壶皆有彩头,不知今年是什么了?”
  这话不知何处打动了赵诩,他很快应声离开。
  待他走远,周希文执起团扇掩唇,“令窈,几日不见,怎的才归京的赵将军就对你情根深种了?”
  孟令窈不置可否,“许是少年意气。”
  周希文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我原以为有裴少卿在前,旁的男子再难入你的眼了。”
  不待孟令窈说话,她又道:“不过这位赵小将军确实不错,京中难得一见的澄澈人。妹妹能享齐人之福……”
  “当真是好福气。”
  孟令窈:“?”
  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话,半晌道:“……我可不似姐姐家大业大,哪里能享得了这样的福气。”
  周希文笑了两声,追问:“既不打算享齐人之福,那胜者应是少卿吧?”
  “姐姐恐是有误解。”孟令窈眼神淡淡,“我与裴大人只是公务往来。”
  见她满眼写着不信,孟令窈难得多解释了几句,“姐姐方才也瞧见了。赵将军眼里,十分足有八分都是我。可若是裴少卿……
  她想了想,道:“他的眼里恐怕至多能分给夫人两成。”
  “那非我所求。”孟令窈语气笃定。
  周希文沉默片刻,什么也没说。
  “此刻桃花正盛,不如一道去赏花?”孟令窈换了话题。
  “妹妹盛情难却,”周希文动了动脚,“可惜我来得早,已在里头逛了好一阵,眼下有些乏了,想歇一歇。”
  孟令窈不再勉强,径自向桃林走去。
  溪畔桃枝斜倚,粉瓣纷扬似雪,落满看客的肩头。桃林深处,孟令窈听见一道清清冷冷的声音。
  隔着花枝,孟令窈见到了裴序,他正与仆役模样的人交待什么。
  白衣胜雪,长身玉立,恍若整片桃林的清气皆落在他一人身上了。
  他似有所感,抬眼望来,目光在孟令窈发间的凤钗上顿了顿,又平静地移开。
  第36章 相争 裴大人难道是不喜欢吗?
  青衣仆役一一记下差遣, 心道,还好崇文书院就建在栖云山上,否则, 眼前这位贵客另要了好几种墨, 他们一时半会哪里寻得来。
  盘算着稍后要如何向管事交待, 没走几步, 他见着桃林间一位年轻小姐, 雪肤红唇,顾盼生辉, 要不是此刻朗朗乾坤,他都怕是哪棵桃树成了精。
  稳了稳心神, 仆役依着规矩行礼, 道:“见过这位小姐,今日漱石居设宴,午时开席。笔墨纸砚、古琴棋枰等一应器物皆已备下, 小姐可前去赏玩。”
  孟令窈点了点头, 仆役快步离开。
  裴序朝这方走了几步,“孟小姐。”
  “裴大人。”孟令窈眯了下眼, 弯唇笑道:“大人今日怎的未去曲水流觞?”
  裴序眉梢微动, “我为何要去?”
  孟令窈:“难道是不喜欢吗?”
  裴序沉默不语,算是默认。他素来不喜喧闹场合,更不愿在众目睽睽下卖弄才华。
  “哦?”孟令窈不依不饶, 凉凉道:“难不成去年在曲水边作《惜余春》的, 是大人的孪生兄弟?”
  时隔一年,相似的场合,再度提起,她心里仍带着点气, 那幅她画了大半日却无人问津的《春山烟雨图》至今还卷在她的书房里,犹未装裱。
  “我并无容貌相似的兄弟。”裴序回道,随即陷入沉思。半晌,他缓缓开口,“去年...我是受人之托。”
  “《惜余春》乃我祖父所作,他有意与众文友同赏。不料临行前几日身染微恙,托我代为吟诵。”
  裴老太爷一辈子爱出风头,生性风雅又好名声,每每有了佳作,必要四处传扬一番才肯罢休。去年春日,他雅兴大发,作了一阙《惜余春》,自觉当世佳作,甚是得意,本是打算亲自在上巳节上吟咏,谁料出了意外,只好千叮咛万嘱咐,交待孙儿,务必要让整个山上,连只路过的麻雀都要知晓他的诗作。
  “当时已向在座诸君言明。”顿了顿,他补充道:“孟小姐许是不在席上。”
  倒是连理由都找好了。
  孟令窈神情一滞,耳尖微微发烫。她确实不知道这段内情。当时裴序的诗作还未念完,她就已抱着画拂袖而去。后来但凡有人提及那日之事,她是能避则避,哪里会去打听其中详情。
  “原是如此。”
  她垂下眼睫,左右手交替拂了拂肩上的落花,仿佛很忙碌的样子,“当时我确实不在。只是听闻裴大人做了一首极好的诗,原是出自老太爷之手。”
  “还有一片。”裴序倏然出声。
  “嗯?”
  他伸出手,拈起孟令窈肩头一片“漏网之鱼”,嫩粉的花瓣落在他指尖。
  并未随手拂落,他不动声色地,将那片花扣在了掌心。
  孟令窈回过神,“多谢裴大人。”
  她借机转身,“时辰不早了,我去漱石居看看。”
  裴序默然跟上,始终保持着三步之距。□□蜿蜒,二人身影时隐时现于繁花之间,宛如画中游。
  漱石居早已宾客云集,回廊下公子小姐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或抚琴或对弈,或吟诗作画,好一派风雅景象。
  孟令窈一眼就看到了设在东厢的笔墨案,径直走了过去。案上摆放着各色文房四宝,砚台里清水盈盈,毛笔按粗细分类插在笔架上。
  “令窈。”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孟令窈回头,见谢成玉正坐在花梨木椅上,手中把玩着一方墨锭,笑吟吟地看着她,“我就知道,在这准能碰见你,这就叫守、株、待、兔。”
  “今日来得晚了些。”谢成玉起身相迎,眼波在落后几步到来的裴序身上一扫而过,笑意更深,“莫不是路上遇到了什么好景致,驻足观赏?”
  孟令窈随口敷衍,“山路湿滑,走得慢些。”说着上前打量案上的笔墨纸砚,“今日准备得如何?”
  “我已经替你都挑选好了。”谢成玉献宝似地举起手中墨锭,“这次倒是准备得周全,往年都是绛墨、易墨居多,方才还有人送来了徽墨和瑞墨。你瞧瞧,我特地取了你惯用的徽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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