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山月 第75节

  “是很巧。”薛寒说着这话,无端心虚。
  秋蘅抬脚往前走,闲话家常的语气:“薛大人今日不忙?”
  “不算忙。”薛寒视线从少女浓密乌发掠过,直视前方,“秋六姑娘怎么不回家?”
  秋蘅避开从身边蹦跳而过的孩童:“平时出门车马仆从,兴师动众。难得一个人自在,就想多逛逛。”
  这般并肩而行,仿佛最亲近不过的人,薛寒胡乱找了个话题:“慧娘脱籍,是秋六姑娘做的吧?”
  秋蘅瞥他一眼:“薛大人知道了?也是,总瞒不过皇城司。”
  官妓脱籍并不容易,所以才求到凌大哥那里。
  “就是没想到秋六姑娘会为慧娘做这些。”薛寒顿了顿,“慧娘早年是被袁成海强抢的。”
  秋蘅扬了扬眉。
  她确实不知道慧娘的过往,只是短短接触觉得慧娘人品尚可,又利用了对方,在能力范围内帮一把。
  “慧娘很喜欢我做的香,还送了非常丰厚的谢礼,见她落难难免唏嘘。”秋蘅脚步放慢,看了一眼挑担而过的年轻货郎,“说到底,是袁成海为官不仁,祸害了太多人。”
  “确实,好在他已经遭了报应。”
  秋蘅抬眼看向薛寒,笑问:“薛大人也信报应一说?”
  秋阳温柔了少年的面部轮廓,也柔软了他的声音:“我信。”
  秋蘅眨眨眼。
  总觉得薛寒不是信这些之人。
  这般想着,就听他说:“天不报,会有人报。”
  秋蘅听得心头一跳,不着痕迹转移话题:“听说袁成海专为圣上寻觅奇花异石,以此当幌子为祸一方。如今他已死,东南百姓总算能喘口气了。”
  先有层出不穷贴满城中的麻纸,再有袁成海罪名昭示,京城上下对东南百姓被袁成海害得多惨都有耳闻。
  薛寒没接话。
  秋蘅心头微动:“该不会又有新人接任?”
  她是因为薛寒沉默而灵光一闪的猜测,却真的听到了答案。
  “工部李侍郎接任其职,不日南下。”
  秋蘅停下脚步:“工部李侍郎?”
  昨日出宫时遇见的李良李侍郎,原来就是接任袁成海的差事吗?
  死了一个袁贼,再去一位贪官——想象靖平帝昨日宴后传召李良,交代南下为他寻觅心头好的情景,秋蘅胃中忽然一阵翻涌,忍不住掩口疾奔路边。
  薛寒追过去:“秋六姑娘,你怎么了?”
  秋蘅扶着路旁垂柳一阵干呕,抬头冲薛寒摆手:“我没事——”
  话音落,大滴泪珠从眼角滑落,却浑然不觉。
  少女雪白的脸色与无声滑落的泪令薛寒心头一悸。
  “我送你去医馆。”薛寒再顾不得其他,伸手握住秋蘅手腕。
  秋蘅猛然抽出手,连退数步。
  “秋六姑娘——”
  面无血色的少女冲他勉强一笑:“就是突然有些不舒服,可能是吃坏了肚子,回家休息一下就好。薛大人自去忙吧,我先走了。”
  她匆匆就走,薛寒快步跟上。
  “薛大人不必跟着我——”绝望恶心的情绪如浓稠的墨汁,搅动着秋蘅心湖。
  是一直以来的认知被动摇,是为之努力的方向沦为混沌,是为实现目标受尽的苦楚好似白费。
  巨大的荒谬感笼罩着秋蘅,令她如突然跃上岸的鱼儿,几近窒息。
  她甚至觉得自己也是虚无的,荒谬的。
  她真的去到了三十年后吗?
  无所不能的先生,下跪重托的国君,漫无边际的大火,饱受蹂躏的百姓……一切的一切,会不会只是她的幻觉?
  她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改变不了吧?
  秋蘅抬头望天。
  忽然惊雷滚滚,狂风骤起,雨幕接天连地,把万物笼罩其中。
  街上行人匆匆跑过,敞开的店铺门急忙拉上。
  秋蘅失魂落魄走在急雨中,打湿了衣衫。
  然后,她被拉进了一个怀抱。
  少年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带着压抑的急切与不解:“秋六姑娘,你到底怎么了?”
  怎么了?
  秋蘅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只是无法控制本能的恶心,很想双眼一闭就此睡去。
  没得到回应,令薛寒更心焦。
  “秋蘅!”
  他喊了一声,却发现怀中少女双目紧闭,毫无声息。
  巨大的恐慌攫住少年的心:“阿蘅!”
  依然没有回应。
  薛寒打横把秋蘅抱起,直奔最近的医馆。
  医馆中,伙计刚刚关上门,就被踹开了。
  “干什么——”
  没等伙计问完,薛寒就把一锭银子抛过去:“请你们最好的大夫,看看这位姑娘怎么了!”
  一刻钟后,收治病人的厢房中,把完脉的大夫对薛寒道:“这位姑娘乃急火攻心,一会儿醒来服下汤药就好。”
  “多谢。”
  大夫起身出去,薛寒看着未醒的少女默默出神。
  第87章 清醒
  好端端怎么会恶心昏迷?
  是与那怪病有关吗?
  还是被拐时遭遇折磨,损伤了身体?
  想到这种可能,薛寒用力握拳。
  秋蘅睁开眼睛,入目是定定看着她的少年。
  他双目微红,似有泪光,在见到她睁眼的那一刻如有星辉在眸中绽开。
  “秋六姑娘,你醒了!”
  秋蘅没有吭声。
  “哪里不舒服么?”
  一只手落在她光洁的额头,又迅速移开。
  秋蘅动了动唇,却好似被抽干了力气,几乎发不出声音。
  “秋六姑娘说什么?”薛寒不觉俯身,靠近。
  “薛寒——”
  薛寒整个人僵住。
  这样近的距离,听她轻轻喊出他的名字,犹如雷电击在心头,流向四肢百骸。
  薛寒从未想过,有这么一日,仅仅听人喊出他的名字就会如此。
  “你说。”他竭力镇定,目光不离面色苍白如纸的少女。
  “我难受……”秋蘅轻声道。
  她真的好难受。
  更难受的是这难受无人可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竟只能向彼此猜疑的人求救。
  说些什么,救救她吧,她快撑不住了。
  她明明只是普普通通的乡间少女,就因为莫名去了三十年后又能回来,就背上了那样的重担。
  可她也会累,也会疼,也会无数次怀疑自己无能为力,搞砸一切。
  而当忍受下所有,坚定向前,却发现先生不一定是对的呢?
  先生说除去五贼,救下靖平帝,没有幼主仓促继位的混乱,北齐不会那么快动手。而大夏国库充盈,不缺能臣良将,稳住局面国运定能延续。
  射杀韩悟后,殿前都指挥使换成了擅练兵、严军纪的朱强,记载中不堪一击的禁军定会改变。
  那时候,她坚定不移。
  可是现在,没有了袁成海,又去了李良。
  一国之君,为了喜好把一方百姓弄得苦不堪言。袁成海没有事发时还能说被蒙在鼓里,可在知道袁成海犯下的那些罪行后,继续派人去搜罗奇珍满足私欲,而不是颁发仁政安抚东南百姓。
  这样的国君,多活几年真的能避免国都被破,君臣南逃的命运吗?
  说不定更糟,连定都林州的那三十多年都不会有,大夏直接被他折腾完了呢?
  若如此,插手改变的她岂不成了千古罪人,万死莫赎。
  秋蘅知道她的想法变了,她对救下靖平帝产生了动摇。
  不,那其实不是她的想法。十年来,她一直在接受南夏君臣的想法,先生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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