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胡同里 第158节
但火车如此热闹的所在,哪里是只靠他们仨就能安静的。
因此周维方睡得也不怎么安稳, 索性坐起身。
可他忘了自己是在上铺,头直接撞到车厢顶,捂着脑门嗷嗷叫两声。
这么大动静, 有谁听不见。
朱国平仰头看他:“我就说让你睡下面,你还不干。”
白天当然是坐在下铺更舒服, 周维方寻思自己睡上面更合适些, 揉着脑袋:“没事,撞一次我下次就记得了。”
还挺乐观, 朱国平:“得了吧, 你个儿高,再小心都比别人容易撞,晚上还是你睡下铺。”
周维方:“晚上你守夜,在下铺方便些。”
睁着眼窝在这上头,跟活生生被钉进棺材板里有什么区别。
两个人原来是见过面的, 但称不上太熟,自然要来来往往地客气几句。
朱天洪却是不耐烦听他俩的酸话, 一锤定音道:“真有贼来,国平你能从上面翻下来逮他?”
朱国平当然是听堂哥的安排,不过还是悄悄犟嘴:“我的身手,没问题的。”
朱天洪确实是看中他身手好。
他其实不太爱带亲戚做生意,但这位堂弟是例外, 毕竟这年头出门在外,安全就是最要紧的事,多少运气不好的人不能囫囵个回去。
但兴许是太能武,他脑子就转得慢些,因此朱天洪还得带个心里头有成算面上闷葫芦的李详,才能把事情给办下来。
只是生意想做大,人手就得多,他心里是很看好周维方的,这次才专门捎上他。
想到这,他主动说起一些福建那边的情况:“石狮那边有个服装批发市场,是当地人自己办起来的,现在论规模在全国能排前三。”
改革开放才多久,连京市都还没建立起像模像样的市场,人家南边儿已经发展得如火如荼。
连周维方都不禁感叹:“靠群众建起来的,那个体户得有多少。”
朱天洪用四个字:“多如牛毛。人家那遍地是小作坊,三五台缝纫机就是一个厂,华侨还多,外资现在慢慢都在搞了。”
前些年一说有海外关系,大家都讳莫如深,现在倒像是件天大的好事,周维方:“今年还要建特区,以后外资肯定多。”
五月份报纸上就提过这事,但到底不是正式的政策,况且这种国家大方向离他们这样的普罗大众太远,大家不过闲聊而已。
朱天洪也没想过挣这个钱,说:“跟外国人做生意?那叽里呱啦的鸟语,我跟中国人说话都费劲呢。等到福建你听听,哎呦喂,我恨不得用手语。”
国家推行普通话多少年,至今成果仍不算显著,别说是一个省,有的地方甚至换个村子都是不一样的语音语调。
周维方想起自己刚到新疆的时候跟牧民们说话,也是鸡同鸭讲,说:“没事,大家只要都认得钱,一切好谈。”
要不朱天洪愿意跟他讲话,两手一拍:“没错,谁也不会跟钱过不去。”
他打开话匣子,还传授一点跟人谈生意的技巧。
周维方听得认真,在心里把注意事项都记下来。
两个人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后半夜时分抵达鹰潭。
鹰潭跟厦门的对开路线每天早晚各有一趟,他们这个时间点到达只能在火车站门口的招待所住一晚。
住宿条件自然是一般,四个人得睡大通铺,好在有热水可以洗澡。
周维方其实还是挺爱干净的,只是在火车上得忍着。
他把自己搓得发红,在带着奇怪味道的床铺上躺下,几乎是沾枕头就睡。
迷迷糊糊的,他觉得有人在掐自己,猛地睁开眼,借着一丝丝窗帘透进来的月光发现是朱国平,敏锐意识到是有情况,手往枕头下一摸。
朱国平知道他也能打,先把他叫醒才去叫另两个,四个人分别警惕地盯着房门和窗户,做好先下手为强的准备。
安静好一会,朱国平说:“走了 。”
朱天洪对堂弟是信得过的,往后一躺:“那就睡吧。”
不愧是走南闯北过的人,马上又打起呼噜。
倒是周维方摸着手臂:“我说国平,下回咱掐轻点成吗?”
给他捏得快青了。
朱国平还想说呢:“我是寻思你嚎一嗓子,妖魔鬼怪都不敢进来,没想到你这么能扛。”
要不是洪哥提前说他这个堂弟人脑子直,没什么坏心眼的,周维方都该骂两句了。
他咬咬牙:“你不也能嚎吗?”
朱国平:“那大老爷们,我跟你说我这辈子就没嗷嗷叫过。”
周维方心想得亏自己手边现在没板砖,不然敲过去看他叫不叫,没好气说:“行,爷们你接着守吧,我要睡了。”
可经此一事,他睡得比在火车上都不安,第二天醒来都迷迷瞪瞪的。
倒是一夜没睡的朱国平十分精神,上车后兴致勃勃地说:“来打牌来打牌。”
在火车上最能打发时间的也就这么一件事,就是打得多也挺没劲的,好在隔天这趟车就能抵达目的地。
还没下车,周维方就看到海,闻见风里吹来的海鲜味,一边整理着行李。
朱天洪来过几次,提前交代:“出站人多,要是走散了就在钟楼下面等。”
他所说的钟楼十分显眼,是个人一抬头就能看到。周维方虽然没走散,但朝外走的时候也刻意看两眼。
他第一次来南方,对周遭的一切饶有兴致,不过还是先牢牢跟着,坐上大巴后才有心思打量。
李详跟他并排坐,难得说句话:“是不是跟家里很不一样?”
他这一路都很安静,据说特长是拨算盘特别快。虽然周维方还没见识过,但觉得洪哥不至于糊弄自己,心想以后有机会可以请教,跟他说话也很客气:“这一眼看过去都完全不一样。”
本地人喜好用红砖,不像胡同里的房子都是灰瓦,路边还种着一些高高大大不知名的树。
上面好像还结了果子,周维方眯着眼看不清楚,指着问:“李哥,那玩意能吃吗?”
李详以为他是饿得饥不择食了,说:“再忍忍,十二点之前肯定能吃上饭。”
周维方哪里是饿,是在找一些到时候能给罗雁带回去的东西,锲而不舍道:“我就是好奇。”
李详:“我也不知道,要不你问问售票员?”
他这人内向,跟谁都很少搭腔,便以为大家都是如此,没想到周维方趁着人没齐开不了车,还真过去跟售票大姐说起话。
常年跑客车的人,售票大姐的普通话马马虎虎能应付,可一旦说得快也叫人分辨不出其中意思。
周维方连蒙带猜,收获一堆想要的信息又坐回来,在心里记下两样水果——芒果和龙眼。
李详看他若有所思的样子,好奇道:“你们聊的什么?”
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周维方:“我问她本地有哪些好带走的特产。”
天气热得很,多半东西都放不住,李详给他个建议:“带回家的你买点海带紫菜,孩子妈说比在京市买的都好。”
这也不错,干货的分量还比较轻。
周维方道个谢,等车一开什么都顾不上琢磨,因为李详晕车,吐得脸色都发白。
他在边上生生扛了一路,下车后天南地北都快找不到。
李详缓过劲来有些不好意思,说:“我平常是不晕车的。”
这种事,谁都不想的,周维方知道怨不得人,摆摆手:“没事哥。”
李详也不太会说话,讪讪笑。
朱天洪出来打圆场:“走吧,先去招待所歇一会。”
他招手叫来两辆载客的三轮车,操着蹩脚的方言讲价。
周维方虽然听不懂,但是在旁边比划着手指给他助阵。
看看人家这机灵劲,朱天洪心下满意,商量好价格之后说:“走着,哥马上带你吃香喝辣的去。”
中午这顿海鲜确实丰盛,唯一叫周维方不安的是:“国平一个人在屋里,还是我回去换他。”
朱天洪给他倒酒:“不用,看行李就是他的活。”
他随身那么多钱,揣身上不敢,放招待所也不安全,因此回回出门都得有个专门看着的人。再说句小人之心的话,他也只敢把这活托给堂弟。
道理周维方也明白,只是客气话总要讲两句,讲完心安理得地坐下里吃。
朱天洪举起杯子:“今天大家都好好歇歇,明天,咱们要开始忙了。”
他在京市做的是服装批发的生意,货源基本都在广州石狮,来这一趟就是得挨个档口挑。
周维方倒是挺期待忙起来的,就是没想到本地做服装批发的居然有这么多。
他一礼拜几乎是马不停蹄,一双鞋垫子快磨薄了,每天回到招待所只想洗个澡躺下睡觉。
但朱国平白天看钱,一整天几乎都呆在屋里,有大把耗不掉的精力。
他不敢去找堂哥搭腔,又跟李详说不到一块,晚上就死乞白咧地非要拽着周维方出去转转。
周维方半推半就穿上鞋:“先说好,你得请我吃宵夜。”
朱国平:“凤髓龙肝都行。”
周维方跟他开着玩笑往外走,两个人沿着主街瞎溜达。
南方天气热,一到晚上才变得人潮汹涌,到处是叫卖声不绝于耳。
周维方觉得摆摊的人比在京市见得多,卖的东西也有很多不同,原本那点不情愿烟消云散,毕竟他是来找商机的。
朱国平发现他越走越慢也没催,反正他的目的只是出门放风,但看他买了条贝壳手链,立刻打听:“这一看就是给女孩用的。”
周维方承认:“嗯。”
别光嗯啊,朱国平:“谁啊?我认识不?你们处多久了?”
周维方只回答最后一个:“还没处。”
能不能处上还两说呢。
朱国平更来劲:“什么样的?哪儿处不上?我给你出出主意。”
他激动什么,周维方:“我看你不像处过对象的样子。”
朱国平吹嘘道:“那是你有眼无珠,我谈过的……”
就冲这句,周维方基本断定:“看样子是一个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