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殊无己的眉尖仍然微微地蹙着。他思索片刻后,追问:“你为什么不让我和元君他们一样,做你的近臣?”
  “……”秦不赦一怔,继而勉强道,“你是我师父,又怎么能做我的臣子呢?”
  “自你继位以来,我自然已经是你的臣子了。”殊无己纠正道,“更何况,我都可以做你的妻子,为什么臣子就不行呢?”
  秦不赦:“……”
  他的表情空白了一瞬,最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等秦汨和甲子骰的事情都结束了再决定吧。”他艰难地说,“到时候,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设法帮你的。”
  “昭儿。”殊无己的眉眼仍然笼罩在一阵不明的雾中,“你看起来不高兴。”
  秦不赦没有说话。
  他自认情绪控制得很好,却瞒不过师父的眼睛,倒不是有多贪生怕死,只是心有不甘。
  除了传道授业那两三年,他与师父,总是聚少离多。
  即便此刻,二人之间不过一拳距离,他仍不敢上前一亲芳泽——他怕师父会毒发,更怕自己一不留神,就失守了底线。
  “只是有些闷。”他最终轻描淡写地转移了话题。“冬天快到了,房子里生了火,特别不透气。”
  殊无己没有再问,只是深深地看着他,一时间他们相顾无言。
  几声犬吠打破了沉寂,楼下遛狗的人经过了三四个,殊无己低叹一声,决心不再逼问。
  “走吧。”他拽了拽徒弟的衣袖,“既然闷,就带你下去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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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深处,路上的叶子看着都会发凉。鞋底踩在叶子上,碎得悉悉索索的,跟碾碎刨冰似的,让人从头到家冷得激灵。
  秦不赦轻轻地摸索着殊真人冰冷的手指,忽然背对着师父屈下身,低声道:“让我背您走一阵吧。”
  “怎么?”殊无己不解地挑眉。
  “反正这儿也没人,想再背你走一阵。”秦不赦笑了下,“正好也给你讲讲葬剑人之后的事情——后面的事情,就再没做进游戏里了。”
  殊无己蓦然想起自己那些零星的记忆,心头一抽,便如其所愿地伏在徒弟背上。
  “你真的找到昆仑岛去了?”他的脸颊贴着秦昭的鬓角,呼吸轻吹在对方耳畔,秦昭背着他稳稳地站了起来,他们的呼吸交错在一起。
  “找到了。”
  秦昭说话的时候,他能感受到皮肤贴合处微妙的震动。
  他的徒弟现在是个大孩子了,声音是与记忆里相差甚多的低沉,连带着气息也颇嫌灼热。
  “穿过潜蛟浦,东入渤海,到昆仑群岛,朝云最盛的那里就是蓬莱仙山。”
  “根本没有蓬莱仙山。”殊无己不厌其烦地纠正他,“海阴侯躲入山中布以奇门遁甲,又编造死而复生的传说鼓舞士气,那儿只是一处荒岛罢了。”
  “我知道。”秦不赦又笑了,“你说过。”
  他放缓了脚步,感受着背上几乎没有份量的身体,幽遂的目光似乎也会到了千年之前:“但你说错了。”
  殊无己一怔。
  “那儿不是荒岛。”秦不赦叹道,“那儿是个世外桃源,男耕女织,渔樵耕读,炊烟袅袅,老少咸乐。”
  殊真人哑然,紧接着,他动作一顿,似是想起了什么。
  “是的。”秦不赦温声道,偏过头,看着师父的清透的双眼,“你当年救过的那些人出海后,有一些找到了那里,在那边开荒垦田,繁衍生息,最终竟也形成了村落。”
  “所以……”
  “你已经不记得了,但他们子子孙孙都记住了纪望春的话,为你供奉香火,”秦不赦隐去了神情,“……你的寿香其实从未灭去。”
  殊无己沉默地闭上了眼睛。
  他寿长而不记事,罕有地产生了时间踩在脊背上,越过头顶飞驰而去的感觉。
  “你在我背上渐渐地有了呼吸。”秦不赦微微抬起头,“我知道,是那些寿香又为你借了几息命——但那远远不够,我给了你致命的一剑,纪望春下的毒也不曾彻底解去,你还是在不断吐血,疼痛,意识模糊,甚至无法认出我是谁,只是在那里小声地胡言乱语……”
  “我有一瞬间在想,与其如此,还不如不要痛了。”
  “昭儿——”
  “我没事。都过去了。”
  秦不赦偏过头,与他贴了贴面,目色柔和:“走到当年海阴侯驻军之处时,你的反应已经很小了,身体也冷得紧,我把你放了下来,眼前是千岩万仞,滚滚海水,无处可去,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什么蠢样子,但你好像很怕我抱着你跳进海里,让我给你念石头上的壁刻。”
  “壁刻?”
  “海阴侯和他的残部流落至此时刻的一些遗言。”秦不赦沉思道,“词不达意,胡言乱语,大多看不明白在说什么,但你让我念,我就念了。越念——越觉得不对劲。”
  “现在想来却是一目了然。上面刻的不是那个时代的语言。”秦不赦停顿了一下,接着道,“‘渤海之东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而无增无减。’1”
  “——昆仑仙山并没有奇门遁甲,也没有仙丹神泉,有的是连同四海的归墟——归墟连通天下之流,莫论时空,一端在昆仑仙山之间,另一端——”
  殊无己眉头一跳:“在越江。”
  “是。越江。”秦不赦微微一笑,“你就是在越江醒来的,对么?”
  越江鸿雁滩,宋耀山广场。
  无己道人浑身湿淋淋地醒来,像是刚从海里捞起来一般。
  “你将我放入了归墟?”忆及往昔,他只觉豁然开朗,“只是为何我的伤能不治而愈?”
  “并非不治而愈。”秦不赦轻声道,“你难道没有注意到吗?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愿意为你点燃命香的人。”
  殊无己愕然。
  他忽然想到了那个叫海尽天劫的游戏。
  ——他曾不止一次思索过秦昭为什么要如此纤入微毫地还原他的每一次呼吸和每一根头发,或许是某种思念的图腾,又或许是诱秦汨入瓮的把戏,但……
  “可是我并没有救他们。”他哑声说。
  “这就是我和老君的分歧之处。”秦不赦缓缓道,“我从不认为寿香的运作原理是以命借命,我更愿意相信,它是借助人们的思念和愿望,积少成多,来挽留被怀念的生命。这也就是为什么伟人多能成仙的缘故。”
  殊无己无言地闭上双眼,剔透的睫毛微微颤抖着。
  “想要很多人爱你,这是我这些年一直在做的事。”秦不赦笑了笑,这话有点肉麻,但他背上的是他的师父,他对师父一向赤诚为怀,没什么不能说的,“我一个人能付出的感情还是太少了。”
  他的语气中带着深深的遗憾,殊无己默不作声地靠在那双不复单薄的肩膀上,恍惚间,江水潮淋淋的湿气让他感到了些许类似发烧的症状,玉色的双颊微微泛着粉色。
  “这么多年,很难熬吗?”
  他忽然软声问。
  这么体己共情的话不像是殊掌门最终说出来的。
  秦不赦沉默了一下。
  “不知道。”他最终诚实地道,“或许还好。”
  “向您希望的一样,敬畏天地,体恤生灵,再加上一条思念师父。”他说,“我只知道我一直在尽力做些事,至于难不难,不好说,我真的不知道。”
  说着说着,他又笑了起来:“所以师父真的不用勉强自己和我……”他的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做夫妻。这是两个人的事,我知道您没有那方面的想法。”
  “……”
  “哪方面的?”殊无己茫然。
  秦不赦忽然停下了脚步,把背上的人放了下来。
  “我会永远背着我的师父。”他说,“但我更想抱着我的妻子。”
  殊无己眉头微收,仍然不解。
  秦昭无奈地拽住了他的小臂,把他拉到自己面前,揽住他的腰,猛地打横抱了起来,银色的长发猝不及防地泄下去,在空中涟漪般转了几个圈圈。
  殊无己双目微瞠,看着昭帝陛下熟悉的眉眼蓦地在眼前放大,失重的眩晕感尚未消失,一个裹挟了千年风雨的吻就这么落在了他的嘴唇上。
  “我还想吻我的妻子。”秦昭低哑着声音道,嘴唇后面的是牙齿,然后是舌头,这不是普通的触碰,而是一场浪潮般的侵蚀。
  “您觉得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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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1《列子·汤问》
  第71章 公平对决
  这个吻和任何时候都不太一样。
  不是普通的嘴唇相贴, 更像一场强硬的索取劫掠,连舌头都压在一起, 呼吸被堵在喉咙里,血涌到脑门上,眩晕感在眼前炸开,殊掌门被迫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