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方才所阅的禁书中,有一张薄秋雨的推演手稿,墨字飘逸,却如铁律一般。
  “在日骸彻底殒灭前,日母心软了。
  “我不知道,当初羲和日母和各位尊者有了什么样的密约,才会亲自将幼子困在地底。但多年间,祂眼看着日骸在怀中腐烂,有了另一种心思。
  “祂想将极度衰弱的日骸,送出地底。
  “但是,并没有成功。
  “尊者们既将日母视为牢狱,也归为囚徒。九天息壤困住的是母子二人。
  “日母被欺骗了。
  “日母受困,羲和舫的力量也不断衰弱。舫中多年没有出现强劲的真火。但九境各地,却都有火油爆发,只是雪练下手太快,才没有显露在人前。
  “这些火油,都是日母突破息壤的尝试。雪练的母食子之法,适得其反。非但没有镇压住日母,反而进一步刺激了祂!
  “最差的一种情况。我们要面对的,不只有日骸,还有充满怨恨的日母羲和。”
  哪怕早已知道地底的凶险,谢泓衣的心跳还是骤停了一拍,心神难以自控地落到了单烽身上。
  不对。
  如果说,日骸处在九天息壤的封印下,单烽怎么会这么快就靠近了太阳真火?
  简直是冥冥中的一股吸摄力!
  单烽体内……太阳真火的气息……
  谢泓衣抬眼道:“第二条信息,是单烽的身世。”
  燕烬亭顿了一下,无奈道:“不错。”
  他在羲和舫多耽搁了一段时间,还是心念一动,在单烽少时所居的佛堂找到了线索。
  单烽幼时,慈土悲玄境的大师亲临羲和,在众多火山炎池里修建了一座佛堂,教化单烽,给这小孩儿念经,也曾是羲和的一大奇观。
  后来慈土悲玄境出了大事,高僧们自然无法再前来。
  单烽在慈土境与和尚们并肩作战,超度尸魔,心性也磨砺得大为不同了,羲和佛堂随之废弃。
  但单烽离舫的这十年间,还嘱托过他打理佛堂。此番回去,羲和舫罕见的清澄湖水上,卧了几朵红莲。
  燕烬亭经薄秋雨准许,拖着对方虚弱的身体,紧赶慢赶,终于找到了。
  佛堂里,有老舫主薄开阳和慈土悲玄境不空大师的往来信件。
  目睹过单烽降世时那一场惨祸的,正有这二人。
  燕烬亭道:“看来,他和你说过,在他出生时,一场怪火烧死了他的生母,焦土千里,周围数个村庄,全部化为乌有。只有他,在火海中啼哭。”
  谢泓衣默然片刻:“羲和舫这么快赶去,当真是想救下他?”
  “不,”燕烬亭道,“当时,老舫主他们,是想剿灭他。”
  “无知幼儿,却有了毁灭性的力量,变数太多,他们等不到他长大。所以呢?”
  燕烬亭面上露出一丝古怪之色:“差点……全军覆没。”
  这一回,谢泓衣终于动容了。
  他原以为,当时单烽的红莲业火再强,也只是对凡人而言。同样拥有红莲业火的薄开阳,怎么会……
  “难道——”谢泓衣脱口道,“那把怪火,是太阳真火?!”
  燕烬亭吐出两个字:“不错。”
  二人目中皆有骇然之色,只是燕烬亭藏得更深些。
  谢泓衣很快压制住杂乱的闪念,追问道:“太阳真火,不是永不熄灭么?薄开阳他们,又是如何封住它的?”
  想起单烽体内的太阳真火气息,他下意识用了封住二字。
  燕烬亭摇了摇头:“没有封住。太阳真火是莫名消失的。慈土悲玄境的大师当时已赶到,被阻拦在烟尘外,却听到了绝不可能出现在这地方的声音。
  “女子的哭声。
  “千里焦土,没有活物,是谁在哭?
  “单烽灰飞烟灭的生母吗?是她的残魂在饮泣?
  “后来,不空大师尝试超度此地众人,却很突兀地停止了。书信中,他还提到,那女子的哭声当时冲击了他的悲悯心,令他也落泪不止,还突破了境界。
  “太阳真火消散后,焦土中就只剩了单烽。没有任何太阳真火的残留,他看起来只是个普通的婴孩,却有极强的火灵根天赋。
  “在不空圣僧的力劝下,或许还出于对太阳真火的敬畏,老舫主最终留下了单烽。但在整个年少时期,都由高僧来渡化,洗去杀孽。
  “那之后,就是你所见、所铸就的他了。”
  最后一句话,燕烬亭说得意味不明。
  谢泓衣长长地沉默着,方才道:“原来如此。如果,他曾经容纳过太阳真火,那么,到了这个地方,他会是某些人眼里,最趁手的一根柴火。”
  燕烬亭的目光闪动了一下。
  “方才,你说过,目睹单烽降世的——他们。”谢泓衣毫不迟疑道,“其中还有少年时的薄秋雨。”
  燕烬亭没有否认,道:“我知道你在怀疑什么。我有验证的办法。”
  隔了一会儿,他还没有等到谢泓衣的答复,不由定睛去看。
  只见谢泓衣一动不动地侧卧着,一手支着侧颊,任由无数只骨手掬捧着黑发,眼睛半闭,颈项莹白,宛然是冰雕玉塑的一尾白蛇。
  腰身陷没在莲座最深处,云山横断,不知为什么,竟给人以凶险之意。
  太安静了。
  威胁感从何而来?
  他的目光立时锁定在谢泓衣胸前。
  连起伏都没有。对方在压制鼻息!
  但杀意却依旧从睫毛底下渗了出来,若有若无地笼罩在他身上。
  方才不是还心平气和地说话么,一会儿工夫,又变了?
  哪里又冒犯到他了?
  总不会是猜忌舫主,恨屋及乌吧?
  燕烬亭有些无奈,没有立时开口,只是反手虚握住火狱紫薇。
  谢泓衣既然不曾动手,他便相信对方有自控的能力。
  一片寂静中,影子不断晃动。
  如巨蟒蜕皮一般,沉甸甸地收缩蠕动着,不时俯冲到燕烬亭身侧,带来让人脊背发麻的挤压感。
  又像是……某种抚摸。
  白蛇在他周身盘旋。
  燕烬亭皱了一下眉,有汗沿着喉结滑落,又被他无声摁熄了。
  在同一瞬间,谢泓衣轻轻歪了一下头,将侧颊伏回到莲座中,虽然没有睁眼,但身上的气息,却明显静顺下去了。
  “你刚刚说什么?”隔了片刻,谢泓衣闭着眼睛道。
  “我需要印证一些事情。”燕烬亭道,握住了袖中的诛魔录。
  诛魔录的留影能力,足够记录下,薄秋雨附身以后的所有事情了。
  有些真相,必须剖白。
  谢泓衣轻轻地冷笑了一声,道:“印证?你别被鬼上身就不错了,小心他遮住你的眼睛。”
  燕烬亭解释道:“我若不愿意,他无法借目。”
  这一句话却不知触及了哪根弦,谢泓衣双目忽地睁开,直勾勾地盯着他。
  这诚然是一双极为秀美的眼睛,却是寒露倒悬牡丹底,阴冷得令人生畏。
  谢泓衣慢慢道:“嗯,你自愿的,你有意识?”
  燕烬亭道:“刚刚没有。”
  谢泓衣道:“但是大多数时候,你是清醒的,你能决定,是么?”
  燕烬亭道:“是。”
  谢泓衣用力伸开五指,笼在面上,指尖因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
  但身体的本能反应却是无法控制的,他腹中一阵翻涌,突然一侧身,剧烈干呕起来。
  亏他还以为,当年之事,燕烬亭同样受了薄秋雨操控!说来也是,他当真被猪油蒙了心,燕烬亭一口一个蛇妖的,何曾否认过暴行?
  他的几次三番容忍,都是笑话。
  火灵根这种东西,根本是劣性难改,一个比一个恶心!
  燕烬亭道:“你怎么了?”
  谢泓衣吐得实在厉害,脊背起伏的幅度,让人怀疑会生生折断,一手虽紧按在丹田处,但那力度却更像是某种失控的自虐。
  燕烬亭怔了一下,心中腾起一股燥怒,下意识去抓他肩侧:“是单烽做的?”
  还没碰到谢泓衣,他的五指就被一股劲风抽开了。
  那黑影锋利无比,差点斩断他手腕,饶是如此,骨墙上仍迸出了一道深深的刀痕!
  砰!
  燕烬亭衣袖摆动,有东西从袖中坠出,骨碌碌滚了几圈。
  “滚!别让我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
  燕烬亭面露疑惑之色,却是身形一低,将那样东西拾在手中。
  两人的目光,便在他掌心相遇了。
  掉出来的不是诛魔录,而是一颗炼魂珠。
  这雪练用来拷问人的法器,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藏在了他袖中。
  炼魂珠的珠芯中一汪血红,如淬饱了怨毒的瞳仁,死死盯着外界的一切。
  面对它时,只要心生愧疚,就会被吸走魂魄,受尽酷刑。
  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从哪儿来的?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