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单烽冷不丁道:“你在藏什么?”
  叶霜绸道:“你说什么?”
  单烽道:“你一直盯着这个柜子,眼角都在抽动。”
  他一手虚按在衣柜环扣上。一股寒风掠过,柜门自行开了一线。
  出乎他意料,柜子里空荡荡的,唯有一件淡蓝残衣,质地华贵,绣工极其精湛,却像是被利爪撕扯过。
  “看够了吧?这是我的东西。”
  叶霜绸道,柜门砰地一声,紧削着单烽鼻子尖关上了。
  单烽道:“我无意冒犯。”
  叶霜绸心情奇差,气冲冲道:“要不是为了殿下,你以为你还能走出天衣坊?呸,粗鲁无礼!”
  她衣袖一甩,撇了单烽,走出几步,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召了个秀丽沉稳的织女,道:“香云,我一看他就头疼,你领他去各处库房,有什么可疑的,立刻来告诉我。”
  她又躺回了美人榻上,帕子蒙脸,胸口起伏不定,隔了一会儿,扭过身去,帕子滑掉了一半,怔怔望着外头雪帘出神。
  单烽深觉莫名,也不知触及了她什么心病。
  香云朝他客气地笑了笑,道:“叶姐姐每次翻出这件衣裳,都要伤心的。”
  单烽道:“是长留宫中流出来的?样式有些眼熟,不是寻常人穿的。”
  他心里默默补了一句,甚至不是女子穿的。
  天衣坊主坐拥无数华衣美服,却唯独对着一件几十年前的破衣裳发呆?
  但这些长留遗民,总有些说不出的苦楚,不好猜。
  单烽试了试银蝶阵的威力,要在成衣上动手脚,极不容易。
  他又去绣坊、染坊等七八处地方查看过。正如叶霜绸说的,法度严明,都有年长的姑姑坐镇着,仙子们虽有说笑打趣的,手头却半点不含糊。
  可在踏入织坊的一刻,所有欢声笑语都消散了。
  隔音的绫罗沉沉地垂落,十来个仙子各自围着织机,眉目生寒,一片肃杀,梭子飞出了残影。
  单烽从织机边走过时,才有仙子挑起眼皮,极为不善的眼神,微微发青。
  哪里招到她们了?
  单烽扫了一圈,问香云:“怎么没见薛云?”
  话音未落,就听哐当一声,一把剪子直直剁在织机上,开膛破肚似的,把一匹缎子撕成了两半!
  所有仙子都扭头望向他,双目喷火。
  香云脸色也发青,道:“杀千刀的东西,他勾引棉絮妹妹,害得她触壁,自己却跑了!”
  有仙子恨恨道:“真该剁碎了他!”
  “棉絮到现在还没醒呢,药修说了,伤不重,是中了情障,不愿醒。”
  单烽一惊:“他?”
  “不是他还是谁?棉絮妹妹年纪最小,心也善,会从窗子里给他递吃食。这些天,她总对着一幅金衣小像发呆,连我们叫她都听不见,丢了魂似的。前两天走路时,她突然大叫一声,撞在墙上了!姓薛的便趁乱跑了,不是蓄意勾引,又是什么?”
  “早知小白脸儿不是好东西。越是甜相,越是歹毒,”有仙子森然道,手里的剪子咔嚓一声,“巧言令色的男人,都该剪碎了。”
  单烽背后一寒,不由摸了摸鼻子。
  仙子们同仇敌忾,看他时眼神也寒光四射。
  单烽顶着一片直戳脊梁骨的剪刀声,翻看了织坊的记录。薛云跑得早,和这一批衣裳都对不上号,出了织坊的门,要想插手也难于登天了。
  他心里隐隐掠过一丝异样,还没来得及捉住,丝料库那边有响动了。
  茉莉号碾香车停在门外,花帽小童这回大大地露了脸,正昂首挺胸地接受叶霜绸的褒奖。
  叶霜绸不知何时起了身,戴着鲛绡手套,手捧明光丝,目光黏着不放,以她的挑剔,竟能爱惜到这种地步。
  单烽虽不懂丝线,也能看出那一团轻若无物的莹光,是何等的名贵。
  “快快,别的存在丝料库,这些我亲自动手,给殿下做亵衣,”叶霜绸急道,“殿下就喜欢这种料子。还有,告诉簪花人,再有这样的好货,他拿多少,我收多少,不论价钱!”
  单烽已赶到她身边,看了一眼,道:“又是簪花人?上一回,他连押送丝线都不敢,如今倒令你赞不绝口了。”
  叶霜绸眉毛一竖,道:“亏你生了一对眼睛!这么大的差别,也看不出来?上次的明光丝,哪有现在的半分通透。”
  “什么时候变的?”
  叶霜绸一怔,道:“也就是最近的事情。对了,每一次的丝线,丝料库里都有留样。”
  单烽在天衣坊里忙活了大半日,处处盘查,把簪花人的来路也摸了个底朝天。
  巧了,滴翠湖那次见面后,簪花人似乎搭上了什么门路,出手的丝线极为不凡。
  簪花人……采珠人……
  单烽把诸多蹊跷都记在心里,出天衣坊后,依在巷子里,摸出小还神镜。
  有些事情需要印证。
  他不愿令同门掺合进他与谢泓衣的恩怨来,最好连面都不要碰。
  可金多宝与燕烬亭同时失了联络,很难不令他心生警觉。
  好在十多道传音过后,小还神镜那头终于有了反应。金多宝骂骂咧咧地转过半张胖脸,睡眼惺忪。
  单烽道:“哦,还没睡呢?”
  金多宝顿时来了劲,连着问候了他十八代祖宗。
  “我问你,你那徒弟,哪年被关的禁闭?”
  “天刑七年。你干什么?”
  “天刑七年?关了整整十三年,从没放出去过?”
  金多宝没好气道:“你不也被关过干将湖底吗?怎么没见你从紫薇台眼皮底下跑出去!”
  单烽道:“废话,会死。可你徒弟那鬼精的样子……”
  金多宝勃然大怒道:“云儿的命就不是命了?他犯了大事,再敢露头,我也保不住他!”
  单烽两指抵着小还神镜,喃喃道:“不对,不对……对不上。”
  “什么对不上?”
  “时间对不上!”
  单烽心道,照谢泓衣所说,曾被囚禁在天火长春宫很长时间,直到十年前,白塔湖前夜。薛云被采补一事,发生在十三年前的羲和,太初秘境,有各方人证物证,也就是排在天火长春宫之前了。
  猴三郎却在天火长春宫时期,频频现身,用的还是鲜血淋漓的本体。
  薛云要是能在禁闭期间,从紫薇台眼皮底下,随意往来于天火长春宫和羲和,又何必装疯卖傻地忍到现在?情障的滋味极其难熬,铁石都能被锈出大窟窿。
  说不通。
  这两个同样让他恨之入骨的名字,始终无法拼合到一处。
  不能一刀剁了,可惜!
  单烽眉头微微松开,疑云却更重。
  金多宝摇头晃脑,身后有苍青烟气缭绕,如同身在熏炉一般。
  单烽:“你没回羲和,你在哪儿?”
  金多宝高深莫测道:“机缘,莫问。”
  单烽心中一动:“你碰上太初秘境了?”
  金多宝霍地转过脸,道:“你怎么会知道?”
  单烽沉吟道:“难怪白云河谷总有大风雪,太初秘境还没散!金多宝,你这么惜命的家伙都敢贸然闯进去,是碰上什么宝贝了?”
  金多宝大笑一声,面上竟泛起一股睥睨之意:“宝贝?着相了啊,单烽夜,太初秘境是天下最可怖的地方,寻常修士进去了,那就是个生不如死的下场。个中妙处,唯有我们阵修能领会,但凡能驾驭一二……”
  他面上微泛红光,都快哼起歌来了。
  单烽冷不丁道:“你徒弟是阵修么?”
  “他?”金多宝道,“他敢碰这个,我打断他的腿!”
  “哦?你的拿手把戏,没从手指缝里漏一点儿?”
  “手指缝里没有,都在我脑子里!”金多宝傲然道。
  单烽对这二师兄的来路是知道一二的,身为阵修时,行事疯邪,遭了极大的报应,被舫主招入舫后,方才改了心性。一碰到太初秘境,那点子狂性又压不住了。
  单烽道:“当年太初秘境在舫里现世,怎么不见你得了什么益处?别是斗阵不成,悻悻然出来了。”
  金多宝古怪一笑:“那不是舫主眼皮底下么,我那时受了伤,斤两还是掂得清的,如今这不是阵瘾又犯了,进去玩一把。”
  单烽对这些人观阵布阵的瘾头实难理解,道:“行,等你把自个儿玩死了,我送你徒弟一起。”
  金多宝又破口大骂起来。
  单烽道:“带上我?”
  金多宝道:“埋不下你这么大个人。”
  “要是有人想让我去呢?”
  “那便是想你死无葬身之地!”金多宝道,“哪又招来的仇家?”
  单烽若有所思,只很快以一通嘲笑盖过了:“承你吉言。金多宝,你要是被仇家困住了,记得找我收尸,别死要面子。”
  金多宝道:“单烽你大爷的!”
  他把小还神镜一挥,面上的红光随之消退,化作一片泥塑金刚般的森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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