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7章

  席面开在观梧院的花厅里,窗纸上跳跃的烛光将里外分隔开,外头细雪簌簌,屋内却叫炭烧得温暖如春。
  一切的布置陈设都同从前别无二致,那时候她每日住得无比惬意舒适的院子,如今片刻便已是如坐针毡。
  察觉到文玉的不安,郁昶侧身将方才盛上来的鸡汤递到她手边,尝一口?
  文玉闻言瞥了一眼
  金黄的鸡油漂浮在碗沿,在烛火的照耀下散发出诱人的光泽,任谁看了都会觉得食欲大动。
  文玉除外。
  这约莫就是贾亭西所说的一只煨汤。罢,只不过她昨夜才,眼下实在是没什么胃口。
  也不知道他还喝不喝得下。
  隔着满桌的菜肴,文玉浅睇了一眼对坐的那人。
  在陵园的时候,宋雪川分明还对他没什么好脸色,怎么还没有一日的功夫,便转了性子将人请进门?
  思绪纷飞,她伸手去接汤碗,却在失神间一个不当心便将其打翻。
  嘶文玉眉头一皱,却并没有预想中的灼热感。
  她旋即俯身去瞧,正见郁昶单手接住汤碗,用衣袖替她尽数挡去。
  滚烫的汁水覆了满手,将他一向没什么血色的皮肤烧得绯红。
  文玉一个激灵回了神,郁昶,你
  没事罢?郁昶像个没事人一样掏出帕子,也顾不得整理自己,倒先为文玉拭去衣角沾上的汤水,当心些。
  他的动作谨慎小心、很是温柔,与他冷酷的面容形成极大的反差。
  恍惚间,尽管一点也不像,可文玉还是想起了宋凛生。
  宋凛生爱整洁爱干净,总是备下许许多多的帕子,这个用来擦手、那个用来擦汗,分得极清楚。
  这本来是宋凛生最常做的事情
  郁昶看起来同从前没什么两样,但她能感觉到他的变化,却无法确定这种变化背后承载的更深层次的含义。
  无法确定?还是不敢面对?
  我文玉心中一惊,忙夺过郁昶的帕子将他的伤口包起来,我没事,你倒是小心点自己。
  文玉努力地想将帕子的收口系在一起,眼神却始终四下飘忽无法将目光聚拢。
  她就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急于逃开,却不清楚是对眼前的郁昶,还是对坐的
  我来。郁昶看出她的躲闪,淡然地将帕子自文玉掌心取出,慢条斯理地为自己包扎。
  他看起来没什么情绪波动,可眼角的余光却忍不住投向文玉看得那头。
  那绿毛妖怪旁边坐着的,赫然是他的主人
  擢英殿那个招人厌的太灏。
  先前在陵园外头,他不知这绿毛怪缘何拦他,如今来看,其中定然少不了某人的授意。
  郁昶无声地勾了勾唇角,略靠近文玉肩头,帮帮我,文玉。
  本就不该逞强。文玉稳住心神,将帕子系好,我用灵力助你愈合。
  说着她便专心为郁昶疗伤,全然没注意到旁人从不同角度看来,她与郁昶是如何相互依偎的。
  太灏凝眉不语,垂眸瞧了一眼自己面前的汤碗,鬼使神差地以指腹摩挲着那瓷白外壁。
  用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感受着汤水的温度
  是很烫,很烫
  可他反倒不松手,反而紧紧地将其握在掌中。
  清醒的疼痛与麻木的沉沦,究竟孰好孰坏?他说不出。
  但是此刻灼热的感知,竟叫他生出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
  自他重归神位的那天起,某些被他刻意收拢来的东西,眼下正不受约束地挣扎着,争先恐后地生发着,几乎要将他这副躯壳冲破,再把他平静的面容碾成齑粉、让虚伪的装饰随风而散。
  唔、唔唔?澹青随侍主人左右,瞧这情形急得几乎要跳起来,却只能发出断续的支吾声。
  主人千年万岁、神息护体,一点小伤自然不碍事,他奇怪的是这样是做什么?
  他极力冲破禁言术的约束,急道:主人?
  姑姑?
  另一道女声比澹青更着急百倍,陈知枝捧着新沏的敬亭绿雪便朝文玉冲将过来。
  姑姑没事罢?
  席面还没正式开,她不过走开一会儿,怎么就出了这事?
  陈知枝下意识地将茶盏搁得远远儿的,生怕再将文玉伤着,宋雪川?怎么这么烫的菜就盛了上来?
  那是贾大人要趁热喝的。宋濯捧着一罐不知是什么东西行将过来,余光朝贾亭西那头瞥过。
  正抱着赵奇瑛的贾亭西听了这话可不乐意,哪里的话?宋二公子。
  要吵出去院子里吵。文衡谁也不偏帮,各打五十大板,心道弟妹几个总是长不大,不像屿哥的性子那般沉稳。
  宋屿将淡笑着没有出声,只将药品同包扎的绷带递给文玉。
  衡姐宋濯幽幽地唤道。
  没心思插话的文玉只轻轻摇头,借着众人的打趣作掩,重新为郁昶包扎了伤口。
  看着眼前专心包扎的文玉,郁昶抬眸越过她肩头,就那么直截了当地、毫不躲闪地与太灏对视。
  他不相信,一副皮囊当真就那么重要,能胜过他与文玉在往生客栈的百年。
  原本握在手中的汤碗,此刻被太灏捏得更紧,面对郁昶的目光,他亦是毫不退缩。
  一时间,场面有些冷下来。
  陈知枝的目光在郁昶与太灏之间来回一扫,隐约猜到什么的她赶忙开口打岔,宋雪川,你怀里抱的什么?
  黑乎乎的一团也不知是什么东西,竟叫他宝贝得舍不得放下。
  第292章
  这宋濯垂眸看一眼手中之物,就连他自己也忍不住皱了皱眉,这是小雪酒。
  陈知枝奇怪地绕着宋濯走了一圈,瞧了又瞧,看了又看,打量了又打量
  小雪酒?你什么时候酿下的,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
  眼下距离小雪,不是还有几日吗?
  这酒非我所酿,而是
  视线在文玉和太灏之间来回打转,宋濯犹豫着该如何开这个口。
  而是昔年
  思来想去、反复斟酌,可面对着太灏这张脸,宋濯怎么也说不出来。
  在场众人除却宋屿,皆是一副不知所云的模样,此刻正三分探究、七分奇怪地等待宋濯的下文。
  只不过旁人不清楚,文玉却明白他的意思。
  毕竟他怀中所抱不是旁的,正是
  昔年我与宋凛生一道酿下的小雪酒。
  文玉的声音极其的轻,似在说什么无关痛痒的话一般,可落在众人的耳朵里却如同炸响道道惊雷。
  顿时,以陈知枝为首的一众小辈皆是哑口无言,也终于明白了宋濯方才的犹疑究竟为何。
  可看着文玉神色淡淡,就连陈知枝也猜不准她心中在想什么,一时间也不敢胡乱说话。
  只有郁昶在四下寂静、无人出声的沉默中,捕捉到文玉隐藏的翻涌与自我的麻痹
  数百年间,她一刻也不敢忘。
  有时候他会想,如果当时离开的那个人是他呢?文玉是否也会像怀念宋凛生这样
  会吗?
  对周遭一切毫无察觉的文玉,只静静地看着宋濯怀中那坛小雪酒,片刻后将视线投向窗外
  也是这样一个雪落白瓦、汤沸火红的冬日
  只不过那时候这里坐着的有洗砚、有阿竹阿柏、有宋凛生。
  洗砚在廊下支起炉子烤年糕果饼、煮柚子青茶,阿竹用箩筐在院子里捉鸟,阿柏取瓷瓶于花枝上采水,而她和宋凛生则打起了雪仗。
  后来闹了大半日,直至穆同驾车来请叫他们一道去临园口的吴大家里吃杀猪菜,临出门前她和宋凛生才匆匆将这罐得来不易的小雪酒埋在树下。
  文玉没来由地笑了笑,她忽然发觉自己记性很好。过了百余年,她还能记得那日宋凛生身上衣裳的颜色
  倒与眼前这位太灏帝君所穿的满身月白极为相似。
  目光一凝,文玉是思绪中断,整个人亦是从过去的回忆中挣脱出来回到此刻的席面上。
  顺着她的目光,宋濯等人俱是看向这位并不熟识的客人。
  陈知枝最先想到什么,直拦着闻良意不叫*他出声,怕他又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
  可闻良意虽然小事马虎,大事却是绝对靠谱的,只以眼神示意宋濯,想让他赶紧想想办法。
  此事既是宋濯起的头,就该他收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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