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贾仁心绪渐乱,手上失了寸劲,笔尖也跟着一颤
  墨汁滴落,在他方才写好的公文之上晕开一小片墨迹。
  罪有应得
  罪有应得么?
  究竟是谁,罪有应得呢?
  一声嗤笑从唇齿间逸出,贾仁无奈摇头,真是稚子无意,乱我心曲。
  未知全貌,休要妄言。贾仁凝了凝神,抬手将那公文合上,我是怎么教的你,将你教的如此悖逆无常、满口胡言!
  阳生见他合上公文,未有丝毫停手的打算,他眼睁睁地看着贾大人即将将那公文揣入怀中。
  他不欲继续同贾大人辩驳,他是贾大人教出来的,论嘴上功夫,他又怎么可能辩得过自己的阿爹呢。
  趁贾仁俯首掀起衣襟的一瞬,阳生出其不意地伸手,横穿过桌案之上,一把夺了他手中的公文。
  不待阳生有片刻得逞的欣喜,甚至未来得及缩回手,便叫贾仁反手扣住了手腕。
  给我!阳生一急,开始语无伦次起来,我是不会叫你将这公文在明日的审理中送呈宋大人的。
  这公文有一百种送法,却绝对不能是在明日的公堂之上。
  那是什么地方,只要此公文一出,将此事捅到了明面上,那他阿爹便是无罪也是有罪。
  阳生用力去拉,贾仁也紧抓着不放手。
  你拿一封,我写一封便是。
  你拿十封,我明日亲去请罪更好。
  他二人僵持不下,难分胜负。
  听闻此言,阳生更是心急如焚。
  他平日爱玩爱闹,爱耍滑头,可他从不敢真正的忤逆自己的阿爹,他爱他敬他,对他就像对自己的生父一般。
  可今日不同,他在江阳府衙长大,可以说是在官场泡着长大的。
  若一切捂在江阳府衙之中,即便有宋大人,只要他肯高抬贵手,此事照样可以揭过。
  可若是此公文一出,就如同口供一般,无疑是坐实了贾大人的罪名。
  百姓本就不忿,届时公堂之上,岂非是群起而攻之,那更是百口莫辩。
  若真到了那时,即便宋大人有心伸手,却未必真能施援。
  阳生心一横,当即便做好了决断。
  他咬紧牙关,手肘用力,整个身子将那公文往自己怀里带。
  贾仁没想到阳生竟会真的铁了心与自己作对,更何况他年纪轻,又是个不知轻重的,一番动作下来,贾仁一时不察,那公文便脱手而去。
  阳生也不知自己究竟使了几分力气,只觉得手上拽着的力道一空,整个人往后倒去。
  混乱之间,他的手肘扫过桌案,将上头的笔墨纸砚尽数打落在地,那一方盛满墨汁的砚台在应声落下之时随成两半,其间的墨汁也流淌了一地。
  破空之声似一柄锋利的刀刃,将剑拔弩张的气氛划开一道豁口,呜咽不止的风声不断从窗棂往里涌,从他二人之间穿过。
  寒风吹彻,怒火将熄。
  点点墨色在地面浸染,逐步渗透到铺陈的地毯之中,那颜色由深至浅渐渐扩散,变淡的汁液在即将爬上阳生的脚尖之时缓缓停住,不再向前。
  阳生吞咽一口,下颌上挂着的汗珠早已抵挡不住,直直滑落下去,正坠入那墨团之中。
  分明是无声无息,阳生却觉得似有惊雷在侧。
  他喉头滑动,在那墨点溅起又落下的空当,连忙抬首望向桌案后头的贾大人。
  我阿爹我方才的怒火在一瞬间止息,夜风拂面,让阳生的理智逐渐回笼。
  他看着阿爹一手撑着桌案,一手还保持着与他争抢的姿势,只是那手中空无一物,转头来,公文正好好地躺在自己手中。
  贾仁一双眼喜怒难辨,怔怔地望着自己落了空的五指,丝丝凉意在掌心流转,他不由得抬眼深深地望着阳生。
  风云乍起,变幻莫测。
  阳生捏了捏手中的公文,打定主意,可迫于阿爹的震慑力,还是不禁冷汗直流。
  阿爹,你早些休息,别再伤神。阳生悄然后退一步,见贾大人并未有追究的意思,便又试探着连退几步,他生怕他阿爹一个暴起便要来夺这公文。
  好在贾仁并未有所动作,他本就不欲与他争辩,正如他先前所说。
  阳生取走这封,他还会再写十封八封,同知院不缺这点笔墨,更不会少这一方砚台。
  横竖他明日亲自送呈宋大人便是,当堂请罪,正中下怀。
  阳生见阿爹没什么反应,几步之后便火速转身,两步并作两步往屋外疾奔而去。
  他要去求见宋大人,他一定要说服宋大人,此事绝不能像阿爹公文中所写的一般,全书栽在阿爹头上。
  他不答应,也不允许。
  难道一人强出头,承担下所有的罪责,便真能算什么所谓的大英雄?
  他不要他阿爹做英雄,只要他好好活着。
  阳生的身影消失在同知院,只留下院中的花草摇曳,证明方才有人步履生风地离去。
  远远望去,贾仁身形如豆掩在桌案之后,似一卷展开的画像,静止不动。
  他缓缓闭上眼
  不知过了多久,直至贾仁两臂酸涩、腿脚发麻,他深深埋在手肘之间的头也不曾抬起。
  方才发生的争执一遍一遍地在他脑中回响,那画面似走马灯一般,占据着他整个心神。
  死不足惜、罪有应得。
  阳生说过的话,像是某种神秘的咒语,萦绕在他耳畔,久久不能止息。
  直至夜风轻动,吹得来人衣袍翻飞,发出衣料摩梭的声音,而后一阵轻缓却有力的脚步声响起,越来越重、越来越近。
  最后停驻在他身侧。
  贾仁仍维持着抱膝坐在地上的姿态,头颅深埋着,叫人看不见他的神色。
  他深知此番动作,并不雅观,却毫不在意,更没有丝毫要起身整理的意思。
  宋大人既来了,便请上首安坐罢。
  贾仁的声音自他袖间传出,混杂着浓重的鼻音和难以忽视的嘶哑。
  宋凛生一顿,往日威风八面、气势迫人的贾大人,此刻就蜷缩在地上,好似一把枯瘦的骨架。
  虽着衣装,却难掩森然。
  他身旁分散滚落的是一方分裂两处的墨砚,浓厚的墨香在屋内游走,毫无顾忌地爬上了宋凛生的衣袖。
  宋凛生并未开口答话,他侧身下蹲,一把将那两块砚台捞起,而后分握两手之中,再并拢两手之时,那墨砚也合二为一。
  只是砚台易合、裂痕难消。
  手腕翻转,那砚台上墨迹已干,即便宋凛生就这么赤手握着,也并未沾染分毫。
  他垂眸凝视着手中的砚台,抚之细腻温润,叩之有金石之声,是产自明淮府的苴却砚。
  贾大人,也是风雅之人。
  宋凛生眸光一转,敛去眼中神色,双手将那砚台安置在桌案之上,而后负手立于一旁,未有动作。
  半晌,贾仁终于动了起来,他缓慢起身,又细细地整理衣摆,待形容规整之后,这才对上宋凛生的眼睛。
  宋大人
  第114章
  是夜,江阳府衙中庭。
  疏落的星子高挂于浓稠的天幕,又将点点光亮自四角的屋檐中落下,氤氲出一片朦胧的月色。
  眼见着宋凛生的身形隐没在门页之后,再瞧不见半片衣角,文玉眉头一皱,旋身问道:怎么不让我与他同去?
  视角转动,立于文玉身前的男子淡笑不语,一身沧浪色的衣袍衬得他越发周正,发间飞扬的缎带好似东方之既白
  正是半日未见的穆经历。
  文玉见他不答话,忍不住偏头往后望了望,方才宋凛生离去的方向正是贾大人的同知院。
  她可不想宋凛生一个人去会那贾大人,贾大人说她牙尖嘴利,照她看,贾大人恐怕也不遑多让。
  而宋凛生那样文雅秀气的读书人,若是辩不过他该如何是好,她可不愿意叫宋凛生落了下风。
  文娘子勿怪。穆同的声音在耳后响起。
  文玉一转头,便瞧见他两手合拢、礼数周全地同她说着话。
  下官贸然将文娘子拦下,自然是有要事相商。
  穆同语气淡淡,就如同他整个人带给文玉的感觉一般,像隐于山林之间的树、落于百川之中的水,看似瞧得见,却又总感觉雾蒙蒙的,叫人捉摸不透。
  哦?
  文玉两手扣于身后,犹豫着要不要使三分灵力跟着宋凛生,答话也有些心不在焉。
  不知穆大人说的是什么事?
  有什么事不会去问宋凛生那个知府?却要来问她这个一无所知的受害人?
  文玉猛地一惊,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穆同,不敢有丝毫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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