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那人微微躬身,将脸埋得极低,面上一丝波澜未起,甚至语气都不曾变化。
  回大人,小人不过府中一普通衙役,不值得大人挂心。
  宋凛生眉头一挑,这人口风倒是很紧。
  见他不再多言,宋凛生也只好作罢,不再出声。
  一时间,宋凛生同洗砚并那领路的衙役三个,前前后后行在中庭小道上,绕过中庭的山石,又绕过路上的鸟雀,不多时,便来到了议事厅。
  宋凛生方才跨进议事厅所在的院落,一脚不过将才迈过门槛,隔着稍远些的距离,便能瞧见那堂屋内坐在一侧的墨色身影。
  那人一袭墨色长衫,靠坐在矮榻上,两膝之处有些褶皱,往上看去,他两鬓尚算端正却仍是有些松动,发间夹杂着些许灰白,那微弯的脊背更衬得他不似往日里劲头十足。
  却原来,贾大人的脊背也会弯曲么?
  宋凛生想起在初到江阳府衙就职那日,那时贾大人身骑高头大马,领着一众衙役,从外头回来,是何等的气度风姿、春风得意。
  他瞧着那墨色的身影,正欲抬脚之时却忽然顿住。
  如今这般进去怕是不妥,即便他心中有疑虑,可说到底无法印证之事也只能称之为猜测,不可因一人之见,而使人陷入难堪的境地。
  宋凛生三岁开蒙,五岁学书,自然明白什么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宋凛生偏头示意方才引路的衙役先行退下,那人本也不欲多留,很快便领命而去。
  这下宋凛生身侧只余下洗砚一人。
  洗砚怀揣着先前宋凛生画好的人像,他摸了摸胸口的位置,那层叠的纸张在他怀中染上些许余温,隔着衣料仿佛触手可及,待他确定一番,转而同宋凛生颔首示意。
  他二人目光交叠,对视一眼,旋即便转身向院内而去,直奔堂屋口。
  宋凛生眼波流转,一改他往日沉心静气、面不改色的做派,突然不知怎么了,仿佛换了个人一般。
  贾大人,贾大人
  他步伐凌乱,身形摇晃,火急火燎地便往屋内冲,仿佛遇着了什么难以应付的塌天大事一般。
  而宋凛生身侧的洗砚则更是夸张,他一面扶着自己脖颈上的伤处,一面一手抬起追着他家公子的步伐,急匆匆地跟在后头,还不忘出生呼喊:大人!大人你等等我。
  宋凛生生得白净,那玉脂似的面庞在他急促的奔走之下,浮起片片酡红,仿佛天边飞来的霞光映照其上。
  他喘着气,仿佛院门至堂屋的这一段路便将其气力耗尽一般。
  待他终于行至屋内,贾大人也闻声而起,当他转面而视的时候,看见的便是满面忧色的宋凛生和苦痛万分的洗砚。
  宋大人,这是
  贾仁仿若方才从自己的神思之间脱离出来,冷不丁地看见宋凛生和洗砚这番架势,叫他一时有些呆,不知该作何反应。
  宋凛生面色不改,似乎并未察觉自己此刻有些失态的模样,他三两步跨到贾大人跟前,一副惊慌失措、难以抑制的神情,甚至抬手抓住了贾大人的衣袖,就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贾大人,我有要事相商。
  宋凛生向贾大人施以一礼,他言辞恳切,满目真诚,不似有丝毫掺假。
  他如此这般的言行举止,落在贾仁眼中,倒很是出乎意料。
  宋大人自到任以来,日日勤勉,每每在正厅翻阅书册典籍之时,他也时常在侧,在他看来,宋大人生性尤为沉静,是个很有气度之人。
  自己也曾惊叹于其年纪轻轻,竟如此坐得住,似乎全然不受那枯燥的宗卷籍册所扰,能静下心来一一读过。
  只是今日宋大人先是无故怠工半日,后是一出场便这么不同寻常
  贾仁两手伸出虚扶了一把宋凛生。
  宋大人年纪虽轻,可却是现任知府,同他这个副手同知见礼,面上过得去便行了,他当不起。
  宋大人,这是哪里的话。贾仁侧身一让,露出身后上首的位置来,示意宋凛生,宋大人先请安坐。
  随即贾仁便习惯性地想唤阳生上前看茶,只是他话音刚要出口,便想起他一早便打发阳生去前院收拾了,此刻并未在议事厅,遂只得作罢。
  宋凛生面色戚戚,似乎总是心神不宁,即便贾仁请他入座,他也动作迟缓,久不安置。
  直到他身侧的洗砚虚扶着他过去,宋凛生这才像回过神一般,堪堪坐下。
  贾大人,你是不知宋凛生方才沾了矮榻,便忍不住出言道,我初入江阳,尚不得主一府事务,便
  贾仁招呼着洗砚坐下,他瞧洗砚那伤,心中疑惑更甚。
  昨夜那人来报,只说宋大人一行人受了伤,却不知究竟缘何如此。
  现下亲眼见了,宋大人倒看不出什么皮外伤,他身边这个洗砚倒是伤得厉害。
  宋大人怎会有此一说,大人乃圣人御批、朝廷钦点的江阳知府,乃是名正言顺的主事人,怎会不得主一府事务。
  贾仁眉头一皱,面色惶恐,似乎生怕宋凛生一言不合便怪罪下来。
  第88章
  宋大人此话必是谦虚之词,他若是当真,那才是十足的以下犯上。
  从前江阳府知府一职恐悬已久,他这个同知代管一府事务,如今有了宋大人,他已将官印权柄尽数移交,不可越俎代庖,更不能行差踏错。
  若是平日里对府上事务探讨之间,有所分歧倒也罢了,只当同僚之间的切磋交流。
  可现下宋大人分明是有意贬低自己,而
  贾仁一怔,这才反应过来,他尚且不知宋大人说这话究竟何意。
  罢了,他在心中暗叹一口气,自己这是怎么了,自昨夜以来,他总是不得安定。
  不论如何,他千万不可托大才是。
  宋大人
  凛生实在算不得什么主事之人,如今到任不出半月,便遭人暗害,险些失了性命。
  宋凛生的话一股脑儿往外倒,丝毫不给贾仁留下喘息的机会。
  什么?贾仁蓦地起身,似乎叫这惊天的消息吓了一跳,竟有此事?
  贾仁心中一跳,昨日那人说宋大人受了伤,他原以为是叫那人无意误伤了,却没想到宋大人竟还有此一遭。
  大人可受了伤,伤势如何?我这就请贾仁说着便迈步往外头去,似乎想要去寻些郎中大夫来。
  贾大人留步。宋凛生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止住了贾大人的步伐,我并无大碍,只是我的随从洗砚受了些伤,不过已然包扎过了。
  在贾大人将信将疑的目光之中,洗砚上前一步,同知大人请稍待,我确实已清理包扎过,不必忧心。。
  贾仁这才回身,又快步回到宋凛生身侧。
  宋大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贾仁面色沉沉,眉眼郁结。
  他此话并非作伪,他确实不知道宋大人遇上了什么事,怎么会弄成这副样子。
  宋凛生等的便是他这句话,有了这句话,自己才好顺理成章地如实相告。
  我许久不曾回江阳,昨日想出城游览一番,便携洗砚一同外出。
  宋凛生一双眼生的极温和,澄明似水、皎洁如月,叫人看了便容易沉溺进去,更是不由自主地便信赖于他。
  此刻的贾仁便是如此。
  无论他先前如何谨慎,或是有什么疑虑,在宋凛生开口的那一刻,他便全然叫他吸去了注意力,只一心听着宋凛生的陈述。
  可路遇城外那荒废的后土庙,方才说在庙中歇歇脚,休整片刻。宋凛生面色惊惶,仿佛还沉寂在昨日那惊心动魄的祸事之中,不知从何处忽而窜出一伙贼人,竟欲加害于我。
  宋凛生说着,将昨日所见所闻一一描绘出声,就好似一副画卷一般再现在贾大人眼前。
  自然,是宋凛生一早预备好的说辞和设想过的见闻。
  他直截了当的将一切矛头指向自己,只当那伙人是冲着自己来的,全然不提枝白娘子与后土庙中的一众弟妹,更不曾说到文玉叫人掳去的事。
  只要叫贾大人将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便好,至于旁的,不提也好。
  宋凛生转脸面向一侧的洗砚,十分痛惜的瞧着他脖颈之间那层层包扎,似乎隐隐有血迹渗出来,更显得妖冶可怖。
  多亏了洗砚舍身相护,我才得以脱身,只是洗砚也因此受了重伤,险些丢了性命。
  洗砚即刻会意,他上前一步,以手护着脖颈,方才欲言便止不住地咳了起来,竟连半句完整的句子也说不出来。
  他伤势之重,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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