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此般心境,还谈何读书论道、考取功名,日后更不能指望造福于黎民、建功于家国了。
  申盛一番话说下来,十分有条理。这样的胸襟气度,叫文玉更觉得羞愧难当,她踌躇着,想再同申盛致歉。
  若叫她师父知道,她这般高高在上、俯瞰众生,在不知个中真相之时便妄下定论,早该罚她了。
  更何况,她自己也实在觉得不妥,莫说师父,便是宋凛生,她也是不愿意他知道的。
  我
  只是文玉刚起了个话头,申盛恐怕早料到她后头的话,他索性便接着说了下去。
  我与商队在一处,平日里管账对账,比起一路押运,算不得多劳累,又得弟兄们诸多照顾。申盛的声音厚实有力,仿佛载满了对现下的满足,还能得空看书,实在是多亏当家的收留。
  他这样的独身人,形单影只、了无牵挂,在旁的商队是不常收的。只因无牵挂,便易生变故,若是做到中途使性子离开,商队缺了人手便不好了。
  当家的能越过这层,不对他有所偏见,反倒收他管账,他很是感激。
  这话落到文玉耳中,却听出了另一层意思
  却原来,他一行人真是商队?而申盛便是其中的帐房先生?
  究竟是货真价实的商队,还是装扮掩饰的
  那贼匪二字哽在文玉心头,却叫她不敢再如同先前一般轻易想当然了。
  若是她一早便预设好了答案,那么她的一切推论便都是她自己的先入为主。
  她一早认为那刀疤脸一行人是贼匪、强盗,便总想找出线索论证自己的看法。
  可是,偏生这群人里杀出个申盛。
  文玉一偏头,正瞧见申盛又将头埋进了书卷之中,只留个梳起的发髻在头顶。
  这样的人,会同贼匪为伍吗?
  会有一心向学、书生意气的强盗吗?
  那所谓的当家的,先前又为何劫持了洗砚和阿珠他们,又为什么分明不认得枝白娘子,却又扬言要陈勉之妻呢?
  若说他有备而来、早作计划,却为何又改换了她和宋凛生。
  文玉有些看不懂、想不通了。她是不是应该退开些,跳出此事之外,再来评判?
  申盛不再接着说话,风清月朗之下,偶尔传来他翻阅书页的簌簌声*,耳后人声沸沸、柴火燎燎,一时半会儿怕是难以止息。
  那声音忽而离文玉远去,她仿佛什么也听不见。
  文玉仰头向无尽的天幕望去、入目的是繁星闪烁,月色低垂,周身是夜色撩人、水软山温
  如此种种,到底是为什么呢?
  师父,您老人家托个梦,给徒儿指条明路罢。
  与此同时,同一方天幕之下。
  江阳府衙、议事厅。
  入夜已久,府衙却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议事厅流水般的仆从小厮进进出出、好不热闹,各自忙碌着却是有条不紊、井然有序。
  众人来来往往的走动,将因休沐之故而寂静的议事厅点缀的好似一副动态的画卷,一直从堂屋展开来,流淌到外头的院子里去。
  迈过门槛、进入厅堂,其上首的桌案方才擦过,在烛火的映射之下,闪动着莹润的光芒。
  一墨色身影立于案旁,他背对着正门,正小心仔细地俯首查看着什么。
  鱼贯而出的小厮中间忽而冒出个领头的,他一身靛青色的衣衫,逆着人流而来。
  收好了便出去罢!大家伙儿都辛苦了,各自散去歇着。
  那人声音清亮,十分精神,丝毫不见劳累半日的疲惫和倦怠,仿佛一身的力气用也用不完
  正是方才在外院忙完的阳生。
  阳生一面招呼着众人回去歇息,一面往堂内走来,他步履轻快,时不时回望着门口,待一众人等皆散去以后,这才更往内迈了几步。
  阿爹分明是个大小伙子了,阳生的声音却没来由得染上几分稚气。
  跟你说了多少回了
  那被唤作阿爹的墨色身影回转过来,却是贾大人。他话语虽略带责备、仿佛稍显不耐,面上却并无一丝不悦的神色。
  在外边不能叫您阿爹。
  这话阿爹不知说了多少回,阳生也不知听了多少回,他耳朵都快起茧子了。现如今阿爹一张嘴,他便晓得又是这句话了。
  只是现下这议事厅,他横看竖看、左看右看都仅有他二人罢了,这可算不得外边。
  阳生这般想着,眼角眉梢都带上了一丝得意之色,像只嘴角抹蜜的狸猫,看起来颇为狡黠。
  这里又没有外人。阳生满不在乎地说道,紧接着不待贾大人答话,他便三两步上前,顺着贾大人的视线整理起那桌案上的书卷来。
  贾大人似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只是口中叹气,面上却仿若铺了一层极薄的喜悦,不仔细看还真是难以瞧得出来。
  你呀你呀
  不避口舌,恐遭灾祸。
  贾大人的视线越过阳生的肩头,直直向堂屋外望去,眼见院子里的众人皆已散去,连一片衣角也瞧不见了。
  他这才有些许放心,眉头舒展开来,嘴角也微不可察地扬起。
  外头都归置好了?
  贾大人见阳生忙着拾掇上首桌案,便移步至下方的其余桌案、矮榻,动手整理上头的笔架、摆件一类。
  他先前交代阳生带人将府衙内外洒扫一遍。原先想的是赶在宋大人到任之前将府衙该修的修、该翻新的翻新,只是哪成想宋大人比原先预计的时间到的早了许多,这院内外都未曾来得及修整。
  就连安置给宋大人的那处院落,也是陈年闲置下来的,先前叫穆经历安排给宋大人,不晓得他可曾添置些物件进去。
  今日正好是重三休沐的最后一日,明日想必宋大人一早便会来府衙办公,他着人将府衙内外全部洒扫一番,也算是有个春三月的新气象。
  春,万物之始也。
  人们常说一年之计在于春,那他也期盼着今年春日能给江阳府整年的民生开个好头罢。
  贾大人脸上浮起不自觉的笑意,那笑容极浅,只是眉梢稍微上扬了些许,他那紧绷的唇线还是拉得笔直。
  不过宋大人那处院落,今日倒不曾去规整过。
  若是早先宋大人未到江阳之时,他还可同阳生一道进去收拾一番。
  只是宋大人既已入住,便不是十分合适了。宋大人连日来归家休憩、不在府衙,他与阳生自然不该不请自入,恐怕冒犯唐突了宋大人。
  阳生手脚麻利,不消多时便将上首的桌案重新归置一番,那桌案先前便有人擦拭过一回,又经过阳生的归置,此刻显得更加整洁,仿佛被梳洗装扮过的少年郎,正静默不言地安静坐着。
  都收拾好了,我办事,您就放心罢。阳生眼角眉梢俱是得意之色,显然早已将贾大人安排的活计全数完成,上到每一处屋檐瓦角,下至每一块青石砖缝,便是一丝尘土、半缕青苔,我都扫过了。
  我保证宋大人明日来了,眼中只有窗明几净四个字。
  阳生摇头晃脑的,信步走到贾大人面前,连忙拦在他身前,手中更是一把便将贾大人手上的活计抢了过去。
  我保证啊,明日宋大人来了,一定对阿爹刮目相看。
  谁说洒扫庭院便不是功绩一件呢?
  阳生如此这般地想着,他旁的不会,若是能帮阿爹在那宋大人面前长些气势,也是好的。
  哪怕是些洒扫的微末之事,他也是愿意的。更何况万事万物皆生于幽微、发于毫末,谁说微末之地便不可盖起万丈高楼呢?
  他便要来做这第一人。
  我来罢,阿爹,你上边上歇息去。
  阳生在外头忙了整日,又是上房盖瓦,又是下地除苗的,上蹿下跳活像个身形灵动的猴儿,分明是极累人的活计,却好似不知疲惫一般,此刻还要抢着做贾大人的活。
  哪里用得上你,难不成我连几张桌案都归置不好?
  贾大人横眉一竖,颇有几分威严,仿佛置气似的训了阳生一句。只是他面色严厉,语气却如往常一般平和,对阳生也并无真的责备之意。
  早先便说好了,外头上上下下的,又要翻瓦又要挂灯,阳生这孩子总说他腿脚不好,非要抢着做外头的活。
  贾大人眼角扫过自己的衣摆下方,他哪里腿脚不好?只是他犟不过阳生,便随他去了。
  那他便带人收拾几处堂屋内,一应笔架、挂画、桌椅、矮榻都重新摆放过,只是还有些先前堆起来的书卷未曾归置回原位。
  这这么点活,阳生还要同他抢着干,还叫他去边上歇息?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