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你若是不放心,再将我绑起来就是。
  绑就绑了,她若是能因此一个人待会儿,修养片刻,兴许对她运转灵力更有益处。
  只是文玉的如意算盘还没打两回,就叫申盛的话歇了心思。
  我哪里有什么不放心,娘子多虑了。申盛话音一转,手上翻动书页的声音也随之响起,只是这会儿诸位弟兄都要用饭的,挤得很。
  我不爱热闹的时候,等再缓片刻我就去,正好也给娘子带些回来。
  说着说着,申盛似乎想起来什么,他从书页里抬起头,踟蹰地盯着文玉。
  娘子可是饿了?那我现在就去
  说着他连手上的书卷都不曾搁下,便要起身。
  欸文玉急忙出言阻拦,她并没有那个意思。
  他若是要去,自己当然可得休养的机会,但他不去,那岂不是更有利于打探消息。
  不必不必,只需按你的安排,我也随你一道便好。
  文玉连连摆手,若是叫他过去再被那当家的瞧见,换个人过来看她,那可就不一定是什么境况了。
  啊?那那好。
  申盛闻言顿住,停在原地。听得文玉一番话,他这才迟疑着坐下,将他握在手中的那卷书摊开捧在两手之间。
  一时间,又是无尽的沉默。
  更甚至,连山野林间的鸟雀也归家回巢、不再鸣叫,显得夜深人寂。
  文玉转动手腕,试着将灵力凝聚于指尖,只是那灵力仍然溃散于她周身各处,似一股激流般四川逃窜、难以聚拢。
  她不禁一叹,师父呀师父,您老人家就算分我一丝半厘的神息也成啊,徒儿且等着救命呢。
  文玉仰头望那幽深难见的后春山顶望去,层层叠叠的草木似碧色的雪浪隐匿在月夜之间,看得迷离、瞧不真切。
  莫不是此处,离梧桐祖殿太远的远的缘故罢?
  不能如此,文玉收神一想。
  既然灵力暂时无法恢复,那她得想个办法继续挑起话头才是。说多错多,定要叫申盛再说些什么出来。
  夜风轻动,卷起申盛手中的书页一角,文玉循声望去,接着她目光一转
  妄、瑕。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看着那卷起来的书页上书妄瑕二字,文玉随即心念一动。
  真是多谢宋凛生前些时日送来的那八口书箱的经典诗集,此刻既能派上用场,也不枉费她挑灯夜读、鏖战通宵了。
  思及此处,文玉心思一转
  只是不知宋凛生现下可有平安回府?
  文玉一顿,止住心中所想。
  你看的可是前人所著《妄瑕》?
  文玉的声音好似珠玉落地、静湖生波,直直将这寂静的夜色搅动。
  申盛闻声而动,他先是略带压抑地看来文玉一眼,而后又将那书页合上,仔细看了外侧的题字一眼,似乎在确认着什么。
  娘子读过此篇?
  申盛的脸上风云变幻、几经更替,最后化作一种得见知己的喜悦之情。
  他起身便往文玉身旁挪挪,又在适当的距离之内停下来,支着身子往前,将那书卷递到文玉面前。
  文玉见状,却也不急着去接。若是直截了当地接过来,那还怎么证明她读过此篇?
  荆岫之玉,必含纤瑕。文玉眼波流转,似乎在思索着,骊龙之珠亦有微類。【注】
  我记得是有此一句的,是也不是?
  是是是,正是此句。申盛忙不赢地应声,话音都比先前更活跃了些,娘子读过此句。
  往来先贤,所著名篇有如繁星点点,映照在历史的长河中熠熠生辉,叫人数也数不清、读也读不完。
  因而多数诗篇都会叫那夺目的光芒掩盖,鲜少有人提及。
  而他平日最爱搜罗些冷僻的诗文来读,看的人少、能谈论到一处的人就更是寥寥无几。
  今日这娘子,竟读过此篇,还能准确地吟诵其中几句。
  申盛一时大喜过望,更是一副登时就要将文玉引为知己的架势。
  文玉听得他连声应是,心中不免有几分得意之色。
  那是自然,文玉她过目不忘,记得可牢靠着呢。她十分确定,这两句就是妄瑕此篇之中的句子,问一声是也不是,不过是为了能引起他的注意与认同罢了。
  是,此句道理深入浅出、笔意清俊隽永,我尤为喜爱。
  这世上,不论是什么再好、再美的物件、东西、甚至情感,都没有十全十美、令人全然满意的。
  水满则溢、月满则亏。时间万事万物,留有一丝余地,才最是不完美当中的完美。
  正是,正是!申盛连声附和,似乎文玉所说正说到他心坎上一般,即便是荆岫那样的名家大师所作之玉器也不能保证了无瑕疵
  那人们所看到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所见之物、所识之人,便也不可能是十全十美的。
  这也正是申盛的人生态度。
  他今日竟能与这新相识的娘子谈到一处,无端叫他对眼前之人生出一股亲切感。他本就不是多思多虑之人,即便当家的态度貌似不太明朗,他却也未对这娘子有什么旁的看法。
  现下既是同好,申盛一颗心就放得更宽了。
  娘子怎么会读得此篇,实在有缘。
  文玉笑声泠泠,她眉宇间流光熠熠、颇有些狡黠的意味,我不过是闲暇之时翻阅几页罢了,又不是考状元。不过能和你读到相同的篇章,确实有缘。
  正是,正是。
  申盛收回手,捧着翻开的书页,视线一遍一遍在那古朴深邃的文字上游走,仿若看着他此生最珍贵的至宝。
  那你呢?你是因何而读到此卷的?
  文玉轻声发问,她探头往申盛手中的书卷上望去,见字里行间满是细小的批注,想来是申盛所作。
  这人,倒是和宋凛生的习惯有些相似。
  我?我自幼学书,只希望有朝一日能考取功名、报效家国。谈及此处,申盛话头一顿,只是暂且未能如愿就是了。
  考取功名?原来还真是个读书人。
  那你缘何不在家中温书,像现如今这般四处奔走,岂不是难得闲暇?
  文玉抻长脖子往后头瞄了一眼又迅速猫下身子,那后头喝酒吃肉、大快朵颐的莽汉,此刻一面吃喝、一面说着话,好不热闹。
  她又瞥了一眼面前身形消瘦、五官端正,独坐于车架之下的申盛。
  我看你和那些弟兄有些不甚相同,怎么会与他们在一处做活计?
  申盛闻言,抬眼看了文玉一眼,而后又顺着她的视线往后头众人聚集的柴火堆
  那处你来我往、人声熙攘,与他这边相比,仿若是另一个天地。
  我说来惭愧,家中双亲不在、也无家眷。申盛仿佛说到难为情处,将那书卷合上攥在手中,一双手捏了又捏,若是在家中温书,怕是闲暇易得、衣食难寻。
  文玉一哽,喉头发涩,就那么不上不下的说不出话来。
  她怎么忘了这里是凡间,并非仙界。天上琼楼玉宇、十方宫阙,自是金碧辉煌、闲适无比的,哪里犯得着操心什么衣食住行,莫说各路仙家修行已入化境、根本不必进食,就算是有此番需求,也不过衣袖一挥的事
  天上的万般仙境暂且不谈,就说人间。即便是她此番下界,遇着宋凛生,可她也忘了,凡尘俗世、人如点豆,世上万万千总不可能都是宋凛生。
  宋凛生出身不凡、门楣高贵,他前呼后拥的仆从、成箱成柜的绫罗、深门阔院的家宅,都缘于他祖上的世代累积。
  然而这世上,多的是平头百姓、多的是处于申盛这样的境况之人。
  文玉自觉失言,心头一时酸涩无比,是她想当然了,竟然问出如此何不食肉糜的话。
  她竟然可以感知到如此多的情绪了吗?
  对不住,我并非有意文玉怯懦着开口,语带十二分的不自然。
  没事,事实如此。申盛的面色已归平静,似乎并未将文玉的话放在心上,更不曾有一丝的尴尬,我从不为自己的出身羞怯,也不会感到被冒犯。
  第78章
  一时间四下无声、风月皆静,文玉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沉默着用指尖划着膝盖骨,在上头来回打圈儿。
  人生天地之间,就算当不得顶天立地,也该是行端坐直。申盛语气淡淡,似乎并未因文玉的不当言谈而生出愠色,若我因出身便畏首畏尾,连生计都羞于启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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