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尺尚等了她两步,直到她靠近身边,才推门而入。
  门一开,亮堂的光线射入瞳孔,迟雪睁不开眼。可她又看到了,模糊光影间,她看到一排排书和标本。
  “我带你去看看他。”
  尺尚沉声重复。
  迟雪跟着这个叔叔走入房间,她看得更清楚了,玻璃罐里有蝴蝶,有动物尸体,也有各个器官,他们交错地放在书架上。
  她不恶心,只是有些滞顿:“这些是……”
  尺尚没有回头:“玄关。”
  迟雪抬头,看到昏暗的墙壁,墙纸旧色,有几本书的封皮上是线条般的文字,墙上挂了一副书画,她认得,也是线条文字。
  “这个是什么意思。”她轻声问。
  尺尚没有回答,他径直到一个罐子面前,玻璃罐里装着几块碎骨,拼起来,依稀能看见是三角的形状。
  迟雪跟过去,尺尚跪坐下来,她也只好跟着。
  她听到他说:“这是你父亲的肩胛骨。”
  迟雪一停,望着。
  肩胛骨雪白,剔得很干净,悬浮在液体里。从玻璃瓶里看着,仿佛还能幻视新鲜的血肉。
  迟雪想到父亲的骨肉,他落在马路中间,身旁淌满鲜血,沥青路上拖着碎肉。他每一处骨头的破碎,不显得尖锐,反而静谧。
  尺尚双手合十,微微垂头,灯光在他头顶悬着,散着一圈光晕。他虔诚面对这个残余的玄关。
  父亲的玄关全碎了,迟雪突然想起什么,那场如梦似幻的地震让她魂不守舍,她很想向这个叔叔叙述梦里的事情。
  回到这个年代后,她都快分不清了,她不知道过去是真是假了。
  “这是,为什么碎了?”她落寞,垂眼问。
  那根木条直直插入他左肩,他的肩胛骨就这样碎裂。
  “很多原因。”尺尚微微转动玻璃瓶,碎骨浮沉,他此刻像一位学者,面对一个罕见的奇迹,久久地凝视着,忽地沉声说,“真不可置信,他活了这么多年。”
  迟雪一愣,侧头轻问:“为什么?”
  “玄关受伤,通常会死亡。”这位稍许年轻的叔叔显然不像父亲那样守口如瓶。他身上没有苦难的痕迹,只有些许短白发。他直白地阐述,“他肩胛骨碎了该有二十年吧。”
  下一秒,他细声道:
  “我有些对不起他。”
  他顿顿,声音里带着些许落寞,很快就隐藏,不见踪影。
  迟雪转头,看向另一个玻璃罐,里面的物品稍有些吓人,微黄的液体中,是一个完整的眼球。
  “那,那个呢?”
  尺尚看一眼,回应:“那是我弟弟。”
  迟雪心口一停,她望着,脑海里浮出父亲怀中弟弟的身影。那个羞涩内敛的孩童,如今只剩下一只漂浮的眼睛。
  她又想到司徒辅,极力询问:“他是,因为什么去世的?”
  尺尚看一眼,似乎毫不在意:“病死的。”
  这个命运多舛的弟弟,在十七岁那年,与病魔的斗争中不幸惜败了。即便拥有一个顶尖的医生哥哥,也毫无用处。
  迟雪立刻安静,她跪坐着,捏着衣角。
  房间里弥漫一阵寂静,昏沉落在他们头顶,忽地钟表“铛”响,久久回荡,连气息声都听不见了。
  她以为这个房间会这样一直沉默下去。他们会互不说话,只对着一屋子的残骸,怀念过去的遗憾。
  尺尚突然道:“其实不是病死的。”
  他拿出一张照片,迟雪愣愣,她看见过。
  尺尚只给她看了一眼,认为太过血腥了,又收起来,转头拿出一本日记。
  “我教你认字。”
  第63章 病历本
  姓名:□□
  性别:□□
  年龄:□□
  住院号:01717
  病状说明:□□□□□□□□□□□□□□□□□□□□□□□□□□□□□□□□□□□□□□□□□□
  已确诊:急性淋巴细胞性白血病all(l2型)
  尺绫坐在病床上, 目光平视,渺渺一条落日的红线。他穿着宽松的病号服,白色的被衾盖住了他的双腿, 安静,身上的戾气去了不少。
  天边的线,撕扯着日与夜, 而在医院里, 则分割着生与死。
  他十六岁零九个月, 喜欢吃甜, 最喜欢的运动是散步,最珍惜的物品是自己,最爱的人还没有, 最讨厌的地方是医院。
  医院, 这个因为消毒水的气味而让他产生抵触,一生来过这的次数屈指可数,他是个讲究人,现在却要逼迫自己与这个连名字都陌生的地方熟悉起来, 没什么可说的。
  然而,他的精神气还很好。因为年龄病况和床位的问题, 他被分到了儿童病房。当然, 也有一个十五岁的少年, 五官很端正, 只是有点冷漠, 尺绫一个大孩子, 意外地在这一房间里的四五个孩子里很受欢迎, 视他为病友, 与他共同分享。孩子有孩子的天真, 即使在病房面前也能真诚相待。
  尺绫坐着,等着,看见其他人睡了,他也睡了。
  点滴还在吊着。
  七点半,他自然而然地醒了,床头放着还热的饭,点滴就只剩一点。尺言刚洗完手,出来看见后,于是他的点滴就被撤掉了。
  “吃饭吧。”尺言揭开饭盒,递给床上的弟弟,这只不过是医院普通的营养餐,“要我喂你吗?”
  “又是这个。”他抱怨。
  “凑合着吧,我明早给你捎粥。”尺言递给他后,转身取出热水,洗着杯子,一边喃喃说。
  尺绫没再说话。
  针水让他的口里有些涩味。
  “别挑,吃完,为难你啦?”尺言瞥他一眼,说。
  “不饿。”他一句。
  尺言没搭理他,自己拿出保温杯,喝了一口,坐下来靠在病床边,叮嘱一句:
  “明天中午你要做个血常规,验一下,医生说的。”
  “不想做。”尺绫说。
  “难不成还要我背你去。”尺言给他倒一杯温水,尺绫嘟起了嘴。
  他不爱抽血,本来身体里的血就只能出不能进 ,医生推崇的输血疗法,对他来说压根没用,尝试过几次,但凡一丁点都会排斥。
  “没关系的啦,阿绫哥哥,”隔壁房过来玩的的小女孩婷婷一抖机灵,窜了过来,“明天我也要去,我陪你一起去。”
  婷婷笑着塞给了他一颗糖。
  “得了吧你。”尺言笑着推了一下他的头,拎起包,起身,“我走了,你自己看着点,到点就睡啊,不舒服就叫医生……”
  “知道了。”尺绫望望,从婷婷手里接过手机。
  尺言放心一笑,围上围巾就走了出去。
  ……
  十七岁。
  走在路上,尺言慢慢地,呵出热气,身旁的路灯亮了起来。行人来来往往,在他面前成了流影。
  是啊,才十七岁。
  他点起一根烟,打火机随手就放到了口袋。
  尺言仰着头,朝天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白蒙蒙的,像雾。
  车在如流水,蜿蜒成车龙,车鸣声远近传来,隧道里还能看见一片闪烁的红色。尺言坐在一张小公园的长凳上,指尖的火星闪烁。
  医生说,病情不容乐观,弟弟的身体每况日下,继续化疗的话,不知能不能忍受。
  他回想起那日早晨,他刚下班出电视台,就接到一个电话。
  那天,尺绫在电话里,小心翼翼地吐出:
  “哥,你能过来一下嘛?。”
  不过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了,他赶到医院时,只见尺绫坐在走廊长椅,单薄靠在墙上,低头看着化验单。
  烟已经燃半截,尺言回想接下来的几段对话,却已经想不起什么。
  他熄灭烟,发出细微滋声,晚风吹过他脸颊,将他发丝吹乱。望着夜景,手脚终于稍许轻松。
  尺言想起弟弟小时候,酷爱吃糖,现在也改不了这个性子。他将烟头丢进垃圾桶,起身,到点该去上班,想着要在超市里买点糖。
  走到商铺前,他拐进去,货架上五彩斑斓。
  望着巧克力、水果什锦糖,他回忆着他爱吃哪种,缓缓挑几颗,慢慢丢进袋子里,发出窸窣的碰撞和摩擦声。
  零星几声响,时针不断地转。结账十几块,他望向便利店窗外,广场宽阔,路灯孤独地直立着,几个人影零落。
  高高的棕榈成排,树干挺立,叶子摇摇欲坠。尺言接过打包好的袋,推开玻璃门往外走。
  看一眼时间,他气息浅浅,别过头——快迟到了。
  -
  “哥哥,帮我过这关呗。”婷婷又拿着手机游戏蹭到他身边。
  “玩什么游戏啊,没出息的。”尺绫答。
  “啊呀,我不要出息,你就帮我过了吧。”婷婷乞求道,脸上一丝焦急,靠在他手边摇着。
  “我看看,”尺绫从病床上起了半个身子,无奈接过她的手机,大发慈悲地帮她瞧瞧,“这个,这样,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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