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事实上,他不怕得病,他只怕尺言知道。
  “早点睡,有不舒服打电话。”尺言叮嘱,“门不要锁了。”
  “知道了。”
  尺言关上门,停顿半刻,听到门内再无呕吐声响,才缓慢迈步。他拿着装病历报告单的袋子,敲开走廊尽头的另一扇门。
  尺尚正观察着样本,尺言隔着两米,望着他背影,缓缓开口:“你能不能看一下这些。”
  二弟是学医的,如今也学成归来,总该知晓一些。尺言本不抱希望,可他还是没能忍住,问出这个明知愚笨的问题。
  尺尚专心致志,调着光线:“放着,我等会看。”
  尺言犹豫一下,还是没放下,他站在不远处,看着一屋子的玻璃片和仪器。他问:“你能不能现在看,尺绫他身体不太舒服。”
  “我只看外科。”他声音冷淡,始终没回头看一眼。
  空气寂静下来,尺言把报告单放下,说:“你有空,研究一下。”
  他转身出门,心里霎时想了三四遍,老二性子就这样,没人能奈何他,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书屋内光线过分强烈,尺言关上门,一下子回到昏暗走廊上,突然看不清东西,一片模糊,只见灯影。
  他原地站定一会儿,才缓过来,想起要回房。
  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吧,没事的,由他们去吧,以后总会好的……他打算好好睡一觉,推开房门,却径直坐桌椅上。太阳穴一鼓一鼓跳动,他揉着,疼痛渐渐减轻,微微睁眼,尺言看到镜子里的侧影。
  他看到自己头上有一根细细的白发。
  尺言瞬间清醒,一看手机,偌大的数字转到八点半,白光刺着眼睛,他再次头疼欲裂,狠狠拍自己一巴掌。
  他忘记去上班了。
  第62章 玻璃罐
  “你想见见他吗?”尺尚对侄女说。
  郊野草坪, 两边都是森绿,一栋别墅立在中间,泛着些许旧色。
  从今天起, 迟雪就要别离那间住了十多年的旧房子,跟这个陌生的二叔回到父亲的祖屋。
  迟雪她拖着行李,愣愣看着这间偌大的别墅, 墙影斑驳, 藤蔓植物爬了半面墙。
  尺尚开门, 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 一进入,迟雪感到灯光并不明亮,而散发着一种柔和的昏沉。
  尺尚关上门, 他捂嘴咳嗽两声, 迟雪自小从未见过这个叔叔,直至这两天的见面,他们聊了两三句话,她都仍然没感觉到一丝亲切。
  “先换个鞋。”尺尚尽可能语气温柔。
  迟雪换上提早准备好的拖鞋, 她踩进玄关,看到客厅和沙发。
  客厅开着电视机, 声音很大。管家神色衰老, 白发苍苍, 缓慢挪动着。
  迟雪把行李放正, 站在门旁, 不敢乱动。管家来到迟雪面前, 微微点头:“小姐好。”
  沙发上挨着一个妇人, 那是尺尚的妻子, 身穿青绿色的长裙。
  “小雪吗?”
  她神色柔和, 扎着长发。
  “叫我婶婶就好。”女人笑笑,声音如二十出头岁的小姑娘,细语轻声。迟雪才发现,她双目失明,一双眼睛像珍珠,泛着白色。
  迟雪前十五岁的年华,一直与父亲两人相依为命,住在小房子里。如今突然多出一堆亲戚,她还没适应过来。
  往后。她就要和他人共住了。
  尺尚很明显察觉到侄女的内敛,他轻轻拍一下她,“没关系。”
  迟雪至今没叫过尺尚一声二叔,也没主动与他说过话。父亲的去世与依存,让她沉默缄口。
  佣人已经提早准备好晚饭,尺尚去摆桌,管家拄着拐杖,坐在一旁望着。
  迟雪只是定定站在门口。
  婶婶拄着盲杖,从沙发上起身,青绿色的裙子拖地。她整个人像细细的竹子,摇曳生姿,缓缓挪动到饭桌边。
  曾经的餐厅从房间里移了出来,换上温馨的小桌,饭桌对准门口。
  “过来,坐这吧。”尺尚让侄女坐自己身旁。
  桌面上有五碗饭,好几道菜,很是丰盛。
  迟雪走过去,动作拘谨,她刚坐下来不久,门应声而开,是佣人接两个孩子放学回来了。
  一马当先的是十三岁的女孩,接着紧跟着七岁左右的男孩。他们背着书包,争先抢后换鞋,佣人在身后关门。
  女孩很活泼,一进门就四处张望,看到饭桌上多了个陌生的小姐姐,立马开始问:“哇,今天来客人了吗?这是谁呀?好漂亮。”
  迟雪微愣,尺尚声音严肃:“叫姐姐。这是大伯的女儿,以后就在我们家住了。”
  女孩很兴奋:“诶,那大伯呢?大伯也过来住吗?”
  弟弟才刚刚换好鞋,听到这个消息,很是兴奋,张着口想要插话。
  “大伯去世了。”尺尚一句话,空气瞬间冰冷。
  婶婶神色无奈,尽管她看不见,可已经预料到孩子们悲伤的脸色。
  为首的大女儿,停在门口,立马流下泪来。幼小的弟弟见状,也跟着哭泣。
  两个孩子泣不成声,他们的父亲实在太过冰冷,没有顾及小孩子幼弱的心灵。
  尺尚妻子也认为实在不妥,可她也无可奈何,丈夫的脾气全家都知道,冷漠凉薄,直到遇上配偶,组建家庭后才好上一些。
  一个生性凉薄的人成为了医生,整日医院面对生死别离,在他眼中,死亡变得无比合理且平常。
  佣人停了停手,见空气凝重,便低声对两个小孩说:“快洗手,先去吃饭。”
  迟雪心里本仍惦记着父亲的离去,可相较于现在的手足无措来说,她一滴眼泪都流不下来了。
  大女儿洗完手,扑到母亲身旁。她的母亲抚摸着她的头,安慰道:“好了,别哭了,先吃饭。”
  这场饭是在大伯去世的阴影中,和沉默中度过的。
  迟雪很拘谨,她已经想不起父亲了。面对这种沉重氛围,她认识到自己孤身一人、寄人篱下的无助。
  她又开始怀念父亲了。
  她素日里和郭雨生吃饭,也是这般一言不发。她不禁想到尺言,一想到他,她害怕自己再流泪,便迅速抛之脑后。
  进食到末尾,迟雪毫无胃口,坐在她身旁的堂妹开始轻轻探头:
  “姐姐。”她喊,“你多大了呀?”
  迟雪放下筷子,手足无措,话语噎在喉间:“十五岁……”
  她十五岁就失去了父亲,可她经历过的,是十六个人生。那额外的一整年,尺言一直陪在她身边。
  她眼前浮出尺言的身影,好似温和气息再度包裹住她。迟雪稍稍一垂眼,模糊又消失殆尽。一切都是自己的幻想,他不可能再存在了。
  迟雪不过比她大了两岁,这个堂妹听完后低下头,继续吃饭。
  “我感觉你,好成熟,像高中生。”
  “姐姐明年就上高中了。”她的母亲温言,为两个年龄相仿的孩子拉着话。
  按着年份来说,迟雪明年就要上高一了。她回忆自己的高中时光,竟是如此完整,从高一到高三,她完成了交友、旅游和升学。这让她对现实生活根本提不去兴趣了。
  她垂头,婶婶察觉到她气息的失落,没再继续,而是转头换一个话题。
  “小雪,我们收拾好了你父亲的房间,东西都还没换。如果你想换的话,尽管提就好了。”
  佣人帮婶婶夹菜,她摸着勺子,又温和地说:“帮你买了些生活用品,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好的,谢谢婶婶。”迟雪话语略带磕碰,面对这些亲戚,她仍旧很不熟悉。
  “大哥他。”婶婶的声音清亮,迟雪从她的灰白瞳孔中看到一丝失落,她叹一口气。
  “你可能记不得了,小时候你回来过,也就几个月大。大哥他很喜欢小孩,帮我带过这大的糟心东西。这小的也不让人省心。”婶婶笑笑。
  “大伯他可好了。”大女儿立马应上,刚刚的悲伤不见踪影。
  “是吗……”迟雪顿顿,她对父亲一概不知。她心中微微失落。
  他人都如此珍惜父亲,而她等到父亲去世后,才追悔莫及。
  她还一直以为父亲的世界里,只有自己一个女儿,他孤苦伶仃。可直到今天,她才得知,父亲落魄后还接触过家里人,相处得很好,有人仍惦记着他。
  婶婶的话化作一桶冷水,浇到她自私的头顶。不平衡充斥悲伤,她吞咽下肚。
  迟雪垂头,余光才突然发觉,管家一直坐在门旁,双手拄着拐杖凝视她。她感到不自然,刻意歪头,躲开目光。
  吃完饭,尺尚突然对侄女说,“你等会,过来一下。”
  他的两个孩子问:“我也能去吗?爸爸。”
  这个冷漠的父亲,能拥有两个如此活泼的孩子,大概要归功于他的妻子,以及他本身的忙碌。
  迟雪点点头,“哦”一声。
  女佣开始收碗,两个孩子又争着洗碗。迟雪跟着尺尚,走入长走廊,拐入一个房间。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