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侦探 第70节
交叉骨墓地用通俗的话来说,只是一个无人打理的乱葬岗,石头的墓碑,木头的十字架与四处蔓延的藤萝,横生的枝条,纠结的棺木一起构成了这个阴森的空间,这里的人不讲究位置,也没人来守夜,拜访,加上食尸鬼们的肆虐,你还能看见一个个被打开后的墓穴,残破的棺木中时不时露出一些颜色暗淡的纺织品和白森森的骨头,草木从里面抽出新芽。
大卫在经过一个很新但已经被打开的墓穴时——因为歪斜的墓碑上还系着一根丝带,上面写着“愿上帝宽恕我们的过错。”这根丝带出自于某座圣母堂,因为距离他的公寓很近,他时常能收到教士们的馈赠,礼物上的丝带就是这个式样,只是字迹不同,但他知道,对于他这样的绅士,丝带只是一件礼物的附赠品,但对于被埋葬在这里的人,无论是乞丐,罪犯还是妓女,肯定是要钱的,而且还会要不少钱,可就他看到的,将丝带系在墓碑上的人所期待发生的效果,根本不存在。
第242章 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下)
大卫没有说话,但他盯着墓穴的时间有点长,长到被巨棒的长女发现了,她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响亮的哭叫声——事实上她只是在嗤笑,“这种玩意儿只有绅士和淑女拿着的才有用,”她一边迈开步子,一边抽抽搭搭地说道:“那些教士才不会拿出真家伙给他们眼中的罪人呢,虽然他们拿起钱来毫不手软,但钱归钱,事归事,他们也会担心,将‘圣物’,就算只是在祭坛上摆了摆,给了这些注定要下地狱的下作玩意儿,可能会引起教会和天主的不满——这只是他们交给作坊加工的装饰品,就和普通的丝带一样,不,更不值钱,看看这个颜色,还写了那么难看的字……何况,就算是没能有什么用,那也是她们本身的邪恶污染了圣物,难道那些妓女和乞丐还能跑进教堂控诉不成?”
大卫的神色变得难看起来,这让巨棒的长女,一个鬼怪发自内心地感到愉快,利维没有阻止,说实话,他对大卫的庇护已经足够多了,如果连他脆弱的小心灵都要保护,下次来找他的可能就不单是瓦拉克了。
“这里是一片新墓地。”巨棒的长女说,这里已经非常靠近河岸了,比起更深处,这儿肯定会更安全一些,在泰晤士河上有巡逻的船只,虽然看到了他们也未必会管,但鬼怪们肯定要避开人群,保持与一些群体的默契,盗墓人也是如此——但只要找到巡航的间隙,这些墓穴还是会被挖空。
“居然还有人在这里守夜呢。”巨棒的长女停住脚步,从这里大卫都能嗅到泥土被新翻起来的草木气味,利维碰碰他,“给钱吧。”金镑何止能让魔鬼推磨打水呢,它可以组成无数条通往每个地方的坦途,守夜人也是被雇佣的,“几个妓女雇佣了我,让我在这里看守墓穴,”守夜人坦然地说:“每个墓穴十二天,一个先令。”也是天气寒冷的缘故,不然只要一星期就足够棺木里的尸体腐烂殆尽了。但在金镑面前,先令不值一提,而且在他们走后,守夜人完全可以将墓穴重新复原,反正这种墓穴不会挖的很深。
“每个墓穴?”大卫疑惑地问:“一天?”这里至少有三四个新墓穴。
“怎么会是一天呢,”守夜人咧嘴一笑,他同时还兼带着挖墓穴的活儿,所以很熟悉这里的情况:“这个是上周的,一天两个,一天三个,隔了一天来了五个,好家伙!然后是一天一个,不过这周就多了,看看这个,一天就有六个,之后一天也总有两三个……”
“我以为瘟疫已经消失了。”大卫说。
“哦,您是个医生吗?”守夜人马上摘下帽子,向大卫鞠了一躬,因为之前的大瘟疫,他对这些医生还是很尊重的,据说还有一个医生在东区开了一个给穷人的医院呢,他是西区的“人”没错,但他也给不起让医生出诊的钱,也吃不起除了酒之外的药,“放心,放心,”他的语气更和善了一些:“不是瘟疫,医生老爷,不是瘟疫,这是很正常的。”
“正常的?”大卫.阿斯特喃喃地重复道,他的记者行走在大街小巷,就算真理报和求知出版社都按照他的要求在道德上有着很高的底线,但要说与考文特花园或是西区的沙龙,堤区的公寓没有一点关系当然不可能,但他的记者们并不会去关系花团锦簇后的秽物,毕竟在这个时代,阶级的分别犹如天鉴地壑,绅士和淑女们很少会愿意往下看,能够成为记者的人至少可以供得起他读书与最初的支出,作为社会最底层的妓女,他们可以光顾但绝不可能去了解。
“您难道以为我在说谎吗?”守夜人有点生气地说:“拿我祖父的坟墓发誓,我们一家从查理二世的时候就在做掘墓人和守墓人了,我的祖父,我的父亲,我,我的儿子都是行家之中的行家,我干得尤其好,可以在一个钟头就挖好一个墓穴,”这当然夸张了,可能省略了两三个帮手,以及墓穴可能只是给一个瘦小的女性或是孩子用,用的时间也可能只是估算的,“当然,”他的语气略微放缓了一些,“您是个绅士,大概不会知道,那些妓女,她们就和街道上的猫,或是狗那样,总是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倒霉事儿,她们或是生了病,或是堕了胎,又或是遇到了不好的客人,也有因为嫉妒被其他妓女推下楼梯,或是扔下河的,您知道,”他歪了歪脑袋:“咯嘣一下,她们本来就不是什么强壮的人,也给不起医疗费,白天还在叫唤呢,晚上说不定就没气儿了,不是我说,这真是一桩很寻常的事儿,不信您去码头,去旅店看看,总是有鸨母和皮条客在哪儿东张西望,花园和公寓里也总是养着人,不然一个运气不好,就有一座妓院得关门。”
“那么最近死人有多一些吗?”利维问,守夜人盯着他夹在指缝里的一枚金镑:“有点多,”他以一个诚恳的语气说道:“但您知道的,冬天的时候死人肯定会多一点,一些鸨母非常苛刻,如果妓女招揽不到客人就不允许回房间睡觉,她们不想死就要拼命揽客,但总有一些老的,得了病的,丑的找不到客人,她们要给新来的能赚钱的让位置,鸨母们就会任凭她们冻死在街道上。”
“不是冻死的呢?”
守夜人沉默了一会:“得加钱。”
利维放下一枚金镑,然后再放下一枚,“这笔钱足够你拿着消失上几个月,随便你去哪儿,舒舒服服的消遣上一阵子再回来的了。”
守夜人娴熟地将两枚金镑掠进掌心:“我看到那些尸体的时候,就知道可能会有人来问。”
他拿出一本皱皱巴巴的小册子,“我在这儿干得挺久了,但也得说,最近肯定有人在做什么并且有点做得过分了。”
就纸张,笔迹与词汇量来说,这本守夜人的小册子一看就知道属于一个只短暂地接受过教会慈善学校教育的底层人,有很多单词都拼错了,只能用上下文联系和猜测,以及询问记录了这本小册子的人来通读,但这一点也不妨碍大卫.阿斯特品尝到夹杂的鲜血与泪水,这是一本简陋的记录,上面记录了送来的每具尸体的伤口形态和数量,也有用暗号表示的来源地——就是妓院和鸨母,皮条客的名字。
这应该是守夜人在万一的时候用来保命或是敲诈勒索的工具,这一个个名字对守夜人来说就是叮当作响的金镑和先令,对于有良知的人来说就是一根根抽打在他灵魂上的鞭子,大卫只看了几页,就被利维拿了过去:“我读给你听吧。”有时候半恶魔相当善解人意,大卫.阿斯特是一位真正的高洁之士,他和自己的未婚妻一样坚守贞节,从来没有去过妓院,虽然看得到,听得到,没有亲身经历就没法深入其中,他当然也不知道,妓女们鲜少能够遇到一个正常的顾客,她们会被羞辱,会被殴打,会被折磨,而鸨母和皮条客,以及妓院的打手只在意她是否能够继续接客,和向顾客索取相应的赔偿。
对于妓女们来说,打耳光是最常见的,鞭子紧随其后,有些客人喜欢勒脖子,或是把她们的头往墙上撞,又或是踢她们的肚子,用随手拿到的什么东西敲她们的脑袋,除了打耳光和鞭子,后面的几种很容易造成死亡,一般来说,妓女们也能通过交流来知晓顾客的癖好,拒绝是不可能的,但可以提高价钱,或是让打手和姐妹在外面听着,一旦事情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们就能冲进来把她救出去。
不过事情总有万一,也有平时文质彬彬,温和有礼的客人突然发怒,打死妓女的意外发生——每天几个听起来有点匪夷所思,但一想现在的妓女高达八万人,还不算那些兼职和没被登记的,算上前者可能有近四十万人,所以这个数量不但正常,还显得有点少,毕竟也不是每个妓女都有朋友愿意拿钱出来举行葬礼,以及雇佣守夜人的,泰晤士河就是一个天然的大墓地,而且尸体会随着水流一起流入大海,不留一点痕迹,尤其是在这个妓女的死亡与某位达官贵人有直接联系的时候。
翻看到小册子的最后几页,利维就找到了一些或许可用的线索:“看这里,”他说:“从两周前开始,被割喉和开膛的妓女就多起来了,”肯定有类似的受害者只是被扔进河水里或是烧掉了,还有一些独行的妓女,没人关心她的去处,可能会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默默腐烂,所以从比例上来说,册子上的十二位死者可谓触目惊心,“割喉和开膛都不是什么人都能上手的,”一些人就算杀个兔子都能割伤自己的手,人么,就算被麻醉了,力量不足的话,可能只会割开一点表皮,不清楚人体结构,也没法一刀到底,会留下很多细碎的伤口,用绳子勒和用东西砸,用刀子捅才是一些生性暴戾的畜生们惯用的手法。
“房间一定会很难打扫。”半恶魔咕哝道,但鸨母不会报案,皮条客不会申诉,就算是房东,也只会诅咒几句后尽快将房间的痕迹清理干净,然后租给下一个房客,或许是妓女。
“他们怎么会允许……”大卫简直有点难以置信了。
“为什么不允许?”利维好笑地抬起头来:“大卫,我的朋友,”他亲密地说道:“你觉得,在距离西区这样近的地方,为什么会有一群食尸鬼始终没能被消灭呢?是教士无能,还是俱乐部懈怠,又或是驱魔人全都死光了,那么蒸汽枪呢?食尸鬼会移动墓地可不会,只要架设上几架蒸汽枪,就可以把它们赶出这里,最少能有几年,这里会非常安宁,但不。我的好先生,”他放下册子,“有一位可敬的绅士说,妓女对于现在的社会来说,就像是马桶对于人类,虽然污秽但必不可缺,甚至可以说,正是这些污秽保证了周边环境的洁净安全,而这些食尸鬼,”他点了点漆黑的外界:“就是打扫这些马桶和下水道的清洁工,毕竟,也要给那些‘污秽’的工具一些希望嘛……”但那些大人们肯定不会希望交叉骨墓地扩展到令人生厌的地步,泰晤士河瑞士漂浮着太多尸体也真是有碍观瞻,更担心有人拿着死者生事,这时候永不饕足的食尸鬼就能派上用场了。
那些妓女,在勉强保持温饱,有个住处的同时,所积攒下来的钱大部分都给了教会,给了自己的葬礼,墓地、墓碑和临终祷告,她们满心以为,自己可以用这点钱来摆脱下地狱的罪过,事实上呢,教士们连一个安慰或说欺骗都不屑于给,而天堂,是绝对不会对这些人敞开大门的,她们死了,要么成为四处游荡的幽魂而后在日光中迅速消失,要么就被拉下地狱,成为恶魔们的食物,这群可怜的女人!她们的灵魂贫瘠而虚弱,就连成为玩具的资格都没有!
“或许我应该让你知道,”利维一边瞅着大卫,一边重新打开小册子,默默计算的同时漫不经心地说道:“自打上回的事情后,你在地狱里可有名气了,一个现在已经很罕见的,真正的义人,勇气,守信,正义这三枚勋章同时在你的品德上熠熠生辉,如果你是如威灵顿公爵这样,一死就会有天堂打开大门迎接也就算了,你被穆林下了印记,又不愿意舍弃查普曼女士,天堂肯定也会犹豫,所以,有无数魅魔与恶魔摩拳擦掌地想要诱惑你,让你在死前背弃信仰,这样他们就能提前把你拖下去了,啧啧。”
“额?”大卫有点懵懂,完全不明白怎么话题突然就转到了自己身上,“我说的意思是,”利维补充说:“你可以怜悯这些女人,也可以设法予以补偿或是帮助,但千万不要沉沦于此,要知道很多人犯了罪,起源并不是一个恶念,反而是个善念——你想要拯救她们吗?但这不是一个人可以做到的事情,就算你是大主教或是国王也是如此,而你的良心又会责备你,在你忍受不了这份痛苦的时候,恶魔就会来敲门。”
“恶魔能做到?”
“怎么可能,就算你叫撒旦来也做不到,”上帝也未必行,他毁灭了一个索多玛,还能毁灭一千个索多玛吗?这里还是伦敦,利维知道有很多地方比伦敦还要堕落,无可救药,“但祂可以骗你啊。”半恶魔理直气壮地说,说的大卫都不禁发笑:“谢谢你的提醒。”
等了一会,他又说:“但不会总是这样的,对吧。”
半恶魔翻了一个白眼。
话说回来,守夜人的小册子确实起到了不小的作用,为了验证册子的真实性,又给了三个金镑后,守夜人给他们开了五个墓穴,里面的尸体因为阴冷的天气暂时还能看,她们的姐妹竭尽全力地让她们恢复成原先的样子,伤口被缝起来了,缺少的部分被填充了棉花,被剥掉的皮肤上堆着面粉,利维三下五除二地弄掉了这些东西,现在可以看得出,这些死者与夏洛特的死亡情状非常相似。
“一个熟练的凶手。”利维从墓穴里跳出来,说道:“没有循序渐进,没有迟疑不决,没有颤抖和不安,他割起人来像是在割萝卜。”
“那么说……”
“不是一场政治谋杀,虽然巴麦尊夫人这样宣称,还有女王和你的报纸,”一场凶残的政治谋杀总比一场肮脏的贿赂闹剧值得安慰,利维抽出一条手绢擦了擦手,然后将手绢包在一块石头上扔进泰晤士河:“但可能真的不是夏洛特被巴麦尊先生牵连了,而是巴麦尊先生被夏洛特牵连了,对方也只是想要杀死一个妓女罢了,她
的客人只是随手……”
“但他难道没有认出巴麦尊子爵吗?”
“一位绅士穿着衣服和没穿衣服根本就是两回事,”利维毫不客气地指出:“巴麦尊子爵也暂时没到人人都能认出一个赤身裸体的他的地步,何况当时光线昏暗,凶手也没先和受害者聊聊天的兴致,”半恶魔顿了一下:“还有一个可能,凶手可能只知道当时是一个美国人,威洛比.富兰克林买下了夏洛特,他也以为,那个来找夏洛特的男人就是威洛比,”威洛比的年纪要比巴麦尊子爵小一点,但或许是因为在美国吃了太多的风,威洛比显得比同龄人更老些,看上去与子爵没有太大差距,凶手又没有斟酌的意思,一下子就杀了目标的附赠品。
“他可能要看了报纸后才知道自己杀了一个子爵。”
说完利维展开双臂,伸了一个懒腰,“好了,”他说:“这下事情就变得简单得多了,你去告诉弗雷德里克,让他去禀告女王,这可能是一个只针对妓女的杀人犯,没事儿,去吧,我们的工作结束了。”
“结束了?”
“对啊,你觉得,是女王陛下,还是大主教,又或是别的什么人,愿意来关心一些随时可以更替的马桶和下水道吗?现在……又是一个紧要的时候,别说旁人,就是你,”利维点点对方的胸口:“你难道以为你可以抛下女王陛下给予的任务,去追查一个只是杀了几个妓女的罪犯吗?”
那双异色的双瞳注视着大卫.阿斯特:“你是个好人,阿斯特,但这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第243章 驱魔人(上)
相比起大卫.阿斯特的沮丧,利维在归途上只感到了一阵轻松,没错,他没告诉大卫所有的发现,这个罪犯确实只针对妓女,巴麦尊子爵只是倒霉的恰逢其会,就和那些不幸撞上了黑弥撒的普通人——但尸体上的“干干净净”又意味着另一件事情,简单说吧,就是这个罪犯要么不是人类,要么是个人类,但不是得到了恶魔的祝福,就是有个来自于地狱的同伴。
这种消除痕迹的手法利维也会,在他还没有分割出莉莉丝之前,没有这个,在修道院长大,但对外界一片陌生的他很快就会被教会或是驱魔人抓住,就和其他半恶魔那样。
一发现,利维就不打断继续追索下去了,他只是个半恶魔,若是让大卫知晓内情,他肯定不愿意止步于此,而他与大卫所具有的多重联系,又很难让他可以毫发无伤地摆脱这个令人苦恼的“好先生”,但利维实在不想再招惹上一个或是多个敌人,不管那是个撒旦信徒也好,还是个恶魔或是半恶魔也好——他觉得身上的事儿已经够多了,实在不需要为自己增加负重。
可惜的是,他是这样想的,事情的发展却不如人意,或许是因为他不算是个人的关系。
——
“这是克拉玛先生。”大卫说。
今天原本是个难得的好日子,阳光明媚,泰晤士河也不那么臭了,利维在野葡萄公寓的底层大房间里,和房东太太大利拉舒舒服服地睡了一个懒觉,他喝了酒,吃了肉,黑猫莉莉丝卷缩在他的膝盖上,每一根毛都是蓬蓬松松的,约翰.斯诺医生要去参加一个远在伯明翰的医学会议,弗雷德里克也随着博览会的开幕时间临近而忙得不可开交,北岩勋爵传信过来说,他将在博览会开幕前回到伦敦,想来他的工作也已经圆满完成,有关于巴麦尊子爵的死,已经被定论为“政治谋杀”,对于他的小情人和情人的来历虽然也有小报刊载,但已经没人放在心上,毕竟一个略有瑕疵的英雄和一个收了美国人贿赂的政客是两码事。
利维又连续接了几个案件,虽然与黑弥撒、恶魔与地狱无关,但借着送罪人下地狱的功夫,利维省下了一笔举行献祭弥撒的支出,他将“煤块”递交给玛门的小恶魔后,没有梦里见到他的老爹瓦拉克,看来,要么瓦拉克满意于他的回报,要么瓦拉克正在忙于其他的事情而无暇顾及他这个孽子。
应该是后者,利维想,如果有万全的把握,他会找些事情给他的老爹做。
但他还没来得及找出一个合适的由头,俱乐部里的人就来了信,说是大卫.阿斯特请他到歌斐木俱乐部去一趟,有个人他想要介绍给他。
“我该庆幸于他竟然没有直接把人带到我这里来么。”利维忍不住大叫了一声,黑猫莉莉丝吓了一跳,从他的腿上跳了下来,房东太太在惊愕后大笑起来,利维是该庆幸的,也是大卫已经进了圣植俱乐部,知道了野葡萄公寓以及周边地方都算是半恶魔的领地,要不然他还真会将一个驱魔人带到这里来……
一个驱魔人,利维有时候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形象塑造得过于良善温和了,大卫.阿斯特经常会忘记他是个半恶魔,一个驱魔人见了恶魔必然要打得祂烟消云散,难道他见了一个半恶魔就会满心欢喜,打开双臂紧紧拥抱不成?至少利维只能感到晦气。
留在歌斐木俱乐部的成员明显少了不少,为了保证博览会的顺利开幕,女王将大约三分之二的圣植俱乐部成员都召回了伦敦,歌斐木俱乐部就在西区,当然不可能置身事外,唯一可以不在外面奔波的可能就只有玛哪俱乐部的成员,他们要保护女王陛下与其他王室成员,基本上,除非发生了如护国公克伦威尔反叛的事情,他们是不会走出黄金厅的。
之前利维和大利拉已经在海德公园,博览会工地上见到了这个驱魔人,那位眉毛浓密得宛如森林的驱魔人,他看上去很像是个工人,或是美国人,没有穿着伦敦绅士们熟悉的四件套,只是在马甲外面套了一件宽大的皮夹克,里面是剪短的羊毛,外面是一层羊皮的那种,与后世的皮衣不同,这时候的皮衣没有拉链,只有纽扣,有翻领,长度直到膝盖,腿上是皮裤,穿着一双尺码很大的靴子,他的外表与精致堂皇的歌斐木俱乐部格格不入,神态却很自如甚至可以说是放纵,他将烟卷而非烟斗咬在牙齿间,眉头紧皱,露出一副不那么愉快的样子。
“克拉玛,驱魔人。”大卫说,然后转向驱魔人:“这是……”
“一个半恶魔,”驱魔人打断了他的话:“那股味儿我在一千英尺之外都能闻到。”
“真厉害,”利维看似毫无芥蒂地称赞道:“我见过最好的狗也只能嗅到一百尺之外的气味。”
大卫深吸了口气。“我们之中最该戴项圈的难道不是你吗?”驱魔人马上回击道。
“驱魔人戴项圈的历史可比我们悠久得多了,看来您确实很有经验。”利维坐下,“给我一杯威士忌。”他对大卫说。
这句话还真是没说错。
驱魔是受教会承认的,任何一个教会。在新约中,就有耶稣基督几次为他人驱魔的记载,神学家将其视作他对恶魔具有权威的证据,被驱逐的恶魔有附着在人类身上的,也有附着在动物身上的,但都不是圣子的一合之敌,这些神迹都被详细地记录了下来并且被视作神迹。而作为新教的奠基人,马丁.路德作为一个宗教改革者,他也认为驱魔是一个有效的仪式,他在洗礼令中加入了驱魔仪式,认为这种仪式可以让婴儿在今后的生活中远离魔鬼和邪恶,类似于打疫苗之类的……
而在十三世纪到十七世纪陆陆续续但没有停止过的猎巫时代,驱魔更是成了人们经常可以看到的宗教仪式之一,从站笼,到沉河,到上火刑架,都算是驱魔,驱魔人更是出现在各个阶级里,他们之中的一些只是骗子,但也有些人确实有些值得一提的本事。
只是在进入十八世纪后,教会的力量开始分散并受到王权压制,这种比拟酷刑的驱魔仪式开始被摒除在正式的仪式之外,教会也开始公开宣称,只有教士,修士与牧师(看他们所在的教会)才有资格成为驱魔人。
但在真正的宗教人士之外,驱魔人中更多的还是君王与领主的走狗,他们的出身未必高贵,信仰也没教士那么坚定,所能凭借的只有自身的天赋,力量与头脑,追逐的也不是崇高的理想与道德,而是钱财与地位,那时候国王与女王们愿意用他们,是因为想要借助他们的手来掠夺贵族与民众的财产,在猎巫的行为变得不可控之前,前者没有一点犹豫地舍弃了这群狗。
问题是,这些驱魔人可以说是有原罪的,他们可能是驱逐了一些恶魔,但更多的“恶魔附体的罪人”是纯然无辜的,而他们也知道这一点,但为了私欲,他们没有拒绝从天而降的权力,他们是一群被放出去的猎犬,只要主人属意,甚至只是可能被属意的对象,都会被他们撕咬的鲜血淋漓,很难说他们之中有没有眼光长远的人,可以看到不久之后的将来,但绝大多数肯定是没有的,当被第一个主人彻底地驱逐之后,他们可真是茫然无措了——要知道,在那些年代,有资产的人也不会是奴隶或是平民,这些人或许还没力量对抗国王,但要弄死一两只丧家之犬可没什么难度。
他们走投无路,教会倒是愿意接手,但前提是他们必须皈依教会,对于驱魔人来说这不是什么问题,问题是他们即便到了教会,依然处在食物链的最底层,而教会对他们的禁锢与限制不比王室少,所以知情人经常会嘲笑他们先是做了国王的狗,又做了教会的狗。
至于半恶魔么,从教会承认有“使用”半恶魔开始,也只有最近的两百多年,说起来是比驱魔人的历史短。
比起教士,修士和牧师,利维当然更讨厌驱魔人,不仅仅是因为驱魔人的手段比起那三者更粗暴,也因为驱魔人的数量更多,并且他们经常隐藏在市井间,除了部分有名的驱魔人外,他们可能是工匠,是军官,是屠夫,具有智慧的半恶魔会避开教堂和修道院,但无论是要还“血债”还是要猎食,他们都没办法离开人口密集的地方,而这些驱魔人一旦发现了恶魔,半恶魔的踪迹,就像是被割了喉咙的公鸡那样兴奋得上蹿下跳,不将祂们打进地狱绝不罢休。
“人们都说皈依者胜过狂信徒,就是这个原因了。”半恶魔毫不留情地说。
“北岩勋爵希望你能和他解决那个案子。”大卫说。
利维瞪着他:“那只是一个普通的案子,你应该去找警察,治安官也行。”
“一次就够了,”大卫说:“我带着一个驱魔人在你面前,你还要继续骗我吗?”
“和博览会没关系。”利维说:“好好做你的报社老板去吧。”
“我整夜无法安睡,”大卫平静的让半恶魔头疼,他现在非常后悔,就算是让其他恶魔猜忌,俱乐部猜忌,他也不该带上大卫,其他人或是什么人都不带都行:“我给钱,而且,”他说:“弗雷德里克也觉得,这个罪犯过于猖獗,如果我们坐视不理,他可能会做出更多令人惊骇的事情,这次是巴麦尊子爵,下次会是谁呢?——我可没办法关闭所有的妓院,将妓女关进感化院,也没办法将每个想要去妓女的人关起来。”
事实上他也已经和驱魔人伦敦工会谈妥了雇佣的事情,教会是准备袖手旁观的没错,但女王这次也拿出了足够的诚意,既然知道圣水是个怎样重要的东西,难道历任国王与女王就会看着教会收揽这些东西吗?更不用说,王室也早有收纳半天使与天使的历史,还有部分愿意向王室献出忠诚的持剑与穿袍者,他们几乎拿出了所有的存货。
驱魔人还是更信任钱财,但圣水是保证他们的躯体与灵魂不受伤害的重要事物。
这里就要提一提教会套在驱魔人脖子上的项圈了,说到底,这个项圈当初还是教会交给王室,王室戴在驱魔人脖子上的,那时候天使和半天使还等同于被教会垄断,圣水的来源当然也是如此,但后来王室与教会的争斗变得激烈,王室与贵族成了同盟,作为工具之一的驱魔人自然也遭到了舍弃,教会愿意接纳他们也是如此,反正圣水原本就是他们的东西。
但正因为驱魔人之前等于是受世俗统治者雇佣的,他们没法得到教会的信任,教会把他们隔绝在权利层之外,并“按件计费”,也就是说,他们驱逐一个恶魔,才能从教会这里得到一笔菲薄的收入,以及一点儿圣水,所以比起之前,他们更累,更危险,还……更穷……
你要说他们不做驱魔人可以吗?当然可以,不过从他们的祖辈驱逐了第一个恶魔开始,他们就从血脉里打上了地狱的印记,他们,他们的后代会不断受到恶魔的侵扰,直到人世间再也没有恶魔或是他们都被拖下了地狱。
这点和半恶魔们挺像,不过半恶魔们可以通过献祭驱魔人来让地狱的老爹老妈们感到开心,驱魔人也能用半恶魔来让教会抬抬那只矜持的手……
如果说半天使与半恶魔就是如同水火一般的天性不相容,那么半恶魔与驱魔人就是类似于蛇和鹰的相互猎食关系了,谁吃了谁都能饱。
“但现在,”大卫.阿斯特高兴地说道:“驱魔人工会已经答应与我们合作了。”利维懂他的意思,也就是说,饿得汪汪叫的小狗们既然没法在现在的主人这里吃饱,又暂时摘掉了项圈,就重新回到了前主人的怀抱呗,这种行为肯定会让教会愤怒不已,但在他们已经没法截断圣水来源的时候,红衣亲王们也做不了什么。
“我们是不是该握握手?”利维露出了一个虚伪的笑容,驱魔人既然再次成了王室的所有物,那么和圣植俱乐部的成员一样,在需要俱乐部给予庇护与补给的时候,他大概没法一脚将眼前的驱魔人踢进地狱,当然,驱魔人也不能拿他怎么样,不然就是要和圣植俱乐部翻脸,也会招来王室的不满。
“不,”克拉玛说,“我不想和一个半恶魔待太久——我们行动吧。”他站了起来,身高体型和巨棒陛下十分相称,利维恶毒地想到,如果可能,他真该暂时充任一下驱魔人与食尸鬼的丘比特,只要他有那根金箭。
——
利维不得不参与到这个案件中,他们重新回到苏格兰王宫的地下室,比起他们之前看到的景象,两具尸体上残留的信息流失得更多了,“我下一次地狱,”克拉玛的话让利维感到意外,他还以为驱魔人会让自己下地狱,“你做我的守灵人,”克拉玛声音嘶哑地说道,“我要去找找这两个人的灵魂,上帝保佑,如果我能找到,等到我给出讯号的时候,你就拿着这个,用它猛烈地划过我的脚跟。”
利维先裹上了一层人皮绷带,才拿过了那件东西,那是一枚圣像金币,驱魔人常用的圣物之一,用它触碰被恶魔附体的人,可以赶走恶魔,这里么,应该是为了截断追逐着驱魔人的小恶魔或是更坏的东西。
“您知道凡事总有万一吧。”半恶魔意味不明地说道,让它在自己的手指间翻来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