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可事实就是你救不了所有人,所以你不必为无解的事过分内疚,你没有错。”
  小哥儿温软的声线飘进耳廓,很轻,但很真实。
  简言之看着灯下朦胧的人影有一瞬间抽离感。
  仿佛他回到了读研时第一次参与手术的时候,那是他的第一台手术,也是他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流逝。
  在患者抢救无效彻底失去生命体征后,带他的教授跟他说了同样的话。
  ‘很痛心吧,那么小的年纪就得了这要命的绝症。可是言之啊,你救不了所有人的,生老病死是世界上最无解的事,你不必为无解的事过份自责。罕见的病症每天都在发生,尽你最大的努力就好,没有哪个医生能真正做到拯救苍生,你我都不例外。’
  简言之忘了后来他是怎么走出困境,用坦然心态去面对所遇那些救无可救的人们。
  他依然会自责,依然会无法避免的产生同情。
  但他能想得通。
  “阿梨,你是不是以为我在害怕面对死亡?不敢待在铺子里以免亲眼目睹噩耗发生,所以才回来找你?”
  沈忆梨既没承认也没否认,他轻轻揽过简言之的脸,让那具疲倦的身子可以伏在自己膝上。
  温热的触感传来,简言之眼皮沉重的快要撑不开:“……不是这样的,阿梨。我并不害怕面对死亡,我只是希望在有人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刻,一回头就能看到你在我身旁。”
  第123章
  简言之说完这句话后就睡着了。
  他是真睡着了,沉到连梦都没做。
  连续几天高强度问诊让他体力大幅度透支,此刻伏在沈忆梨膝上,瞬间的身心放鬆使得他来不及挣扎就失去了意识。
  平稳的呼吸傳进耳廓,沈忆梨伸手抚过简言之棱角清晰的下颌,心疼得眼眶泛红。
  虽然关于病症的变化都是从郑家小厮那儿听来的,但是他心里清楚,简言之每天都处在什么样的水深火热中。
  一轮比一轮加剧的病情会带来无尽恐慌,人们的求生欲无处安放,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医馆药鋪,因而宁愿死守在鋪子门口也久久不肯散去。
  生离死别之际,痛哭声和哀嚎声就成了主旋律,那些旋律像道无形绳索,缠绕着每一个亲眼目睹的人都喘不上气。
  沈忆梨不知道他的夫君会用怎样的心境去面对那些场景,眼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贡献出膝盖,让简言之能安睡片刻。
  “唔......”
  书呆子睡得沉,也醒得快。
  深度睡眠缓和了紧绷已久的神经,简言之仰头伸了个懒腰,再度睁眼时眸光比先前清明了不少。
  沈忆梨有些担心:“怎么这么快就醒了?是我吵到你了吗?”
  “没有。”简言之伸过手替他揉腿,大半个身子枕在膝上,想来小哥儿的腿该麻了。“小知意方才动了下,阿梨,这次我可没错过。”
  沈忆梨抿抿唇瓣,没说话,只是拿过一件崭新的棉衣披到简言之肩头。
  “新做的?真好看。天气冷,针线上的活儿能少做就尽量少做些吧,累人不说,盯着灯烛看久了也伤眼睛。”
  简言之说着站起身来,他望向小哥儿恬静的面庞,彼此心知这一别怕是又有好几天要见不上面了。
  沈忆梨微微点了下头,送他到小院门口:“千万照顾好自己,别让我和孩子担心。”
  他其实有很多话想讲,可再多的话都抵不上这句寻常到俗套的关怀。
  他们本就是芸芸众生中最常见的夫妻,世事变迁下,所盼不过是家户莫添新痛。
  简言之懂他这句话里的深意,半张脸藏在夜色中,声音温柔似風:“我会的,你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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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病症进入到第二阶段,百姓们的恐慌达到空前绝后的地步。
  相比之下前一阵为了几颗白菜萝卜大打出手那都算是小摩擦,镇上一时風声鹤唳,人人自危,几乎所有的商鋪跟作坊都停了工。
  那些靠每日挣几个铜板过活的人们没了收入,不得不沿街乞讨,只求得点残羹冷饭让一家老小不被饿死。
  更有些丧良心的掌柜,眼瞧众人争相囤米囤面,竟哄抬起价码好趁机发笔横财。
  百姓们多是穷苦,米面价格一日三涨,掏光家底才夠勉强买来一小袋。
  这几天生意最好的还不是米铺面铺,而是镇上各大典当行。
  每天天不亮就有人在外头排队,或当首饰或当器具。要遇上谁当棉衣棉裤,内堂的伙计就会多拨上几枚铜板——天寒地冻,这户可怜的人家大抵是熬不过今年冬天了。
  等身上最后一个铜子儿也消耗殆尽,走投无路的人便会蹲到米面铺子旁逡巡,只要看到有落单的就冲过去争抢。
  昨日下午两个饿疯了的汉子为抢半袋玉米面,在街心和一名年轻书生拼命撕打,黄澄澄的粉混着血沫子淌了一地。
  差役赶来时,那名年轻书生已经不会动了,涣散的眼眸盯着灰蒙蒙的天,手还死死扣住那个烂成两截的破布口袋。
  在肚子都填不饱的情形下,无患居理所当然的冷清了下来。
  药铺坊里逐渐没了来问诊抓药的人,简言之看着街巷上苟延残喘,无不惊惶的百姓们,心下一阵阵泛冷。
  他自然有办法可以胁迫那位縣令从此刻开始作为,毕竟谁人不惜命呢。
  可这也是条要走到黑的路,一旦那威胁性命的药粉撒出去,他就算与官府结下了仇怨。
  这蓄意伤害朝廷官员的重罪,岂是他一介刚有功名的秀才轻易能承担的。
  那么眼睁睁看着?
  简言之自认做不到。
  不是为医者夠不够善良的问题,就算是没被他医治过,看到那些活生生的百姓变成死气沉沉木碑,也会产生物伤其类的怜悯。
  想来简言之不觉更加憎厌那个连基本人性都没有的縣令了。
  许是各家的悲悯哀戚太浓,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直到凛冽的風大到能刮开门帘,也没曾放过半日晴空。
  随风进来的还有一个半大郎君,腰间佩戴的玉珏表明了身份,是青鹤。
  他来得匆忙,险些与夺门出去的简言之撞了个满怀。
  “简郎君这是要去县衙?托我家先生的话,请你将这封手书一并带去,它能帮到你。”
  青鹤带来的是范成枫亲笔手书,字迹仍见病中虚乏,末端却清晰盖着枚恢宏大气的印章。
  “我家先生是辞了官职告老还乡,但圣上恩赐的爵位尚在。简郎君有功名在身,再加上这封手书,想必能够起到些劝谏作用。”
  简言之上次登门拜访的目的范成枫不是看不出来,更是清楚以简言之区区一个秀才的功名根本奈何不了那位縣令。
  眼瞧情况愈发危机,他猜想简言之会以身试险,于是强撑病体写下这封书信,并催促青鹤赶紧送来。
  “我家先生一生清正廉明,体恤爱下,最见不得百姓无辜受灾。简郎君若能体味他的一番良苦用心,就切莫冲动行事,万望您保全自身,以待来日。”
  青鹤跟着范成枫的日子久,小小年纪已有玲珑心窍。
  连他都能从当日独闯慕宅的细枝末节中推断出简言之今日的意图,在官场浮沉大半辈子的范成枫又怎会不晓。
  却是不等简言之开口,青鹤说完转身便走,只留下道清瘦残影随着蒸腾雾气很快就消散不见。
  那轻飘飘的纸页此刻拿在手里犹如千金重,简言之无暇去想写这样一封书信要耗费范成枫多少心力。
  窗外风未停,他摩挲过片刻信笺尾端的印刻徽记,而后毅然决然踏上了前往縣衙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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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估摸是上一回没能哄县令大人高兴的缘故,这一回简言之再来进门就没那么顺利了。
  守门的差役是熟脸,却是紧守命令不敢贸然放人进去。
  瞧简言之在门口等了小半个时辰,脸色都冻白了还没有被傳唤,不由壓低声音悄悄道:“简秀才,这边风大,门廊底下烧的有热茶水,你去喝一杯吧,别把身子给冻坏了。”
  简言之知道他们这些守门的差役当班辛苦,平时在衙门也没甚话语权,不欲与人增添麻烦:“无妨,我在这等着就好。”
  他腰板始终挺得板直,像棵在肆虐寒风中屹立不屈的鬆柏,倒叫差役生出些敬服。
  “唉……你何苦做那无用功,前些日子登门求见的人多不胜数,皆是为那病症而来。可县令大人根本不听,只说是有人散布谣言,存心作亂,好从中渔利。为此还——”
  差役说着话头一顿,四下看看无人才继续道:“......为此还收押了几名商户,说正是他们寻衅滋事,撺掇百姓哄抢斗殴。你这般执意求见,就不怕县令大人一怒之下迁责于你吗?”
  差役说的这事简言之也略有耳闻,说是那些商户贪婪无状,搅坏了市场风气,实则只因没有在县令搜刮敛财时多塞好处,便借这个由头一并给处置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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