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因着县令大人只说要见他,車厢里便单坐了他一人。
马车一路驶过集市,梁仲秋端坐其间,嘴角的笑怎么都压不下去。他反复回味着郑庭的话和杜子权冒着火星的眼神,心中的澎湃激动无以复加。
这条通往县衙的路是新的,这辆马车也是新的。里面的空间宽敞,坐垫柔软,连那挂在窗前的帷幔颜色都极绚烂惹眼。
梁仲秋放任思绪游走,想象着等会见到新任县令时会是各种情景。
也许新县令生得儒雅端正、慈祥和善,见他清瘦,还特命人布下酒饭。席上他们推杯换盏,畅聊古帖名迹。得知他有投靠之心,愿意将他引为门生,给他出席秋风宴的名额。
再也许新县令不苟言笑,对后生晚辈最为严苛。虽教诲他要行途正道,但仍领了自荐帖允他正式拜入门下。
这样想一想,乐一乐,待梁仲秋在心里敲定出大概走向时,赶车的衙役已将马车停在了县衙外。
梁仲秋自行掀帘下车,站定却发现这是县衙的后门。
“敢问大爷,怎么不从正门进去?”
那衙役大中午被派出来任差,肚子里没汤食心情正烦着,听他这样问翻眼一嗤:“郎君这话问得怪,县衙大门岂是寻常人能走的?你一不报案二不上访三不是高官莅临,有这后门给你走就不错了,多少人连后门往哪开都不晓得哩,你倒还挑捡起这些来了。”
梁仲秋没跟衙门的人打过交道,自觉当差办的都有些脾气,一时也不敢回嘴。
“我并非是挑捡,不过是受县令大人邀约前来会面,以为要从正门进入方为敬重。这地方我不熟,还劳大爷指个方向,别叫县令大人久等才是。”
说着梁仲秋从荷包里摸出半锭散碎银子并五六个铜板,拿给衙役当茶水费。
衙役得了好处语气便柔和许多,往里头一指道:“你从这个门进去,穿过花厅上一道石桥,桥边有几间屋子,你到那去问人。记得声量要小些,大人午时常会小憩,要是扰了他罪过就大了。”
梁仲秋听罢忙作揖行礼,谢衙役对他的提点。
告别衙役,梁仲秋顺人指的方向朝里头走去,穿过花厅,果然见石桥边有几间竹林半掩的小屋。屋前各有差兵站守,想来县令大人就在这里小憩。
梁仲秋还待找个差兵打听下县令大人睡到什么时辰会醒,他在哪里等候比较妥当,身后蓦然出现一位穿着长衫的老人。
“门口的差兵只管护卫,并不知悉前厅待客的事。恐你离得近了吵嚷起来要生事端,梁郎君,且随老夫到一旁等候吧。”
梁仲秋看这人眼生,疑惑道:“您认识我?”
老头呵呵一笑:“老夫认识你,你却不认识老夫,既托了我的手,怎么不先道谢反而问起这话来?”
梁仲秋一听这才反应过来,是栾宁家的表亲,在衙门里任文书的那位。
他拱手行礼,小老头含笑受了,一抬下颌道:“县令大人新官上任,衙门里琐碎事多,无暇腾挪出人在前厅接待。你暂且到桥那边略站片刻,等午时过去差兵开了门再过来拜会。”
第107章
听小老头这样说,梁仲秋不疑有他,在桥头找了个能望见差兵的地方就等候起来。
八月的太阳还是烈,没等多久他便晒得口干舌燥,浑身冒汗。
加之中午走得急,早上吃的大半个包子早已消化完。此刻胃里饥渴难耐,越发让他觉得腿脚发软,眼前不时闪过一阵眩晕。
等了近一个时辰,始终不见小屋外的差兵开门,梁仲秋忍耐不住,只得瘸拐着腿脚上前打听。
不想那差兵听到他的来意,凉凉一觑:“这几间小屋是县令大人存放县志及各案卷宗的地方,事关機要,特令我等在此轮班看守。你要求告县令大人,少不得去前厅找,怎么,帶你来的人没教你规矩?还不走远些,再在此处闲站,本差头就拿你当窃贼捉了!”
差头邊说邊拔出佩刀威胁,梁仲秋吓得不敢做声,赶忙躬身告罪離开。
離了石桥,他四顾茫然不知该往哪去。心里愤恨被文书戏耍,又不甘连县令大人面都没见到就离开。
思索再三,拦了名路过的婢女,好说歹说求了人帶他到前厅。
那婢女本是专管给县令大人送茶水的,见他形容有些狼狈,言语还算诚恳有礼,这才动了恻隐之心答應替他通报一声。
恰逢栾文书在县令大人跟前迎奉,拿着新得的一副名画给他鉴赏:“大人,这是城北赵家托我孝敬给您的上任贺礼,让大人喜欢就留下当个摆件,说若瞧不上眼,只管扔了砸了下回再挑好的送来。”
新任县令樊旭最是个附庸风雅之人,他本靠着捐官得了个八品侍郎,后因走运傍上个好靠山一路被提拔到州府。
他这人機智不足贪婪有余,一次审案中因收受贿赂胡乱判定,险些酿成奇冤。此事东窗事发,幸亏有靠山照拂才没重判,刚好先县令史翰池犯事贬黜,他就将功补过被派来填了任。
来前樊旭万般赌咒发誓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可惜明望镇的商户不清楚内情,只觉得是州府下派来的要好生巴结,便一个二个上赶着送礼讨好。
樊旭见有油水可捞,喜上心头哪还记得先前的遭遇,表面做出看重文学要为社稷造福的姿态,实则背地里借栾文书的手四处敛财。
他其实看不太懂画里的精妙,听栾文书说是祖传下来的,价值难以估量,忙乐呵呵叫人挂到内厅墙上以供观赏。
那婢女想着受人所托,送完茶水就没着急出去,瞧樊旭得了好画心情愉悦,这才低声禀报有人求见的事。
栾文书以为诓了梁仲秋在那邊白等一个多时辰,人早该识趣离开了。不成想那穷书生不死心,还求了婢女来为他通传。
樊旭压根不知这事,眸子盯着画,漫不经心责问道:“本县令何曾要见什么书生,栾文书,莫不是你在背后捣鬼?”
那栾業清任文书十来年,先后跟过好几任县令,自有一番本事。
听见这话也不慌,从容赔笑道:“大人明鉴,小的这样做可都是为了您。您新官上任,想求告投奔的学子不胜其数,诸如張家李家、再如赵家王家,哪个不是镇上有头有脸的?”
“您若只见那些个学子,明事理的人看了道一句仕途难走,有舍才有得。但要叫不明事理的看了岂不会乱嚼舌根,私下议论大人不体恤清寒之家。小的不愿大人名声受损,故此安排了一名青西书院的白衣学子前来應见。”
樊旭极在意他在人前的面子,听栾業清为他思虑周全,心下不觉十分满意。
“你有心了,只是本县令闻不惯那些书生身上的穷酸味,你还是趁早打发他走吧,省得影响本县令赏画的心情。”
栾業清一笑道:“大人所言极是,横竖是做个样子给外人瞧,哪里又需要大人亲自会面呢。您只管在里头坐着喝茶赏画,小的这就叫他远远站着,等天黑再放他回去,好全了大人怜才爱下的名声。”
樊旭颔首,表示一切交由栾业清去办。
外头梁仲秋等候半晌,不见那婢女出来回话,也没个人来领他进去,正急得抓耳挠腮。
好不容易盼得个人,细看却是害他白晒一个时辰太阳的栾文书。
栾业清上下审视他两眼,沉声道:“大人有话,今日事务繁忙,暂不得空见你。你且到院子角邊等着,天黑后再自行回去吧。”
梁仲秋本来就憋着一肚子气,听栾文书模棱两可的话更是怒火中烧:“大人既暂不得空见我,给个准话就是,何故叫我在这空等?难道不是大人传召要见,我与您无冤无仇,怎得要屡次刁难于我?”
“嘁、你真以为是县令大人要见?一介白衣,也配成为县令大人的座上宾?实话告诉你,叫人去书院传信的是老夫,要不是我那表侄儿说情,你攒几辈子的福气能到县令府来走一遭?”
栾业清负手嗤他,冷笑道:“我栾家与郑家是世交,成垣亦是老夫看着长大的孩子,你图了郑家的好还挑拨成垣和寧儿的关系,不当面拆穿已是宁儿给你留了余地。老夫劝你好自为之,再敢生事,两家人必不容你!”
梁仲秋是低估了栾宁和郑庭的情谊,以为栾寧对郑庭亲近,就对他也能待见。
终是他小瞧了那个只知玩耍找乐子的纨绔子弟,让自己一番好算盘落空。
栾业清的话像把利刃切开了梁仲秋心里最为隐秘的痛处,他不想也不敢承认,自己竟会变成那种趋炎附势的卑劣小人。
这一切,都是简言之和郑庭逼的。
要不是简言之不肯引荐,他怎会想到要写自荐书递给新县令?
要不是郑庭明知好友家的表亲在衙门当文书,却不愿舍点人情为他通路子,他又怎会想到要借郑家的势去央告栾宁?
他也想走到哪里都被人好语相待啊。
可他无门无势,能怎么办呢?
梁仲秋想来不觉心灰意冷,眼帘微垂,掩不去他再次遭人欺辱的心酸跟委屈。